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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二访西桥村
2018年12月25日，“华野9纵后代之家”公众号发表了我的文章《死不丢枪，活不当俘虏》，以父亲在抗战期间1942年冬反“扫荡”突围后负伤的事为例，讲述他践行从参加八路军开始就受到的革命气节教育中记得最牢的口号 “死不丢枪，活不当俘虏”的事情。负伤后他雪夜爬行来到西桥小村被村民救助的具体细节并不详细，2019年清明期间回老家祭祖，抽空专门去西桥村走访调研，弄清了事情全过程。
一、初访西桥
那年4月1日回到老家，第二天就赶去西桥。 西桥村在荣成西边，紧靠邻县文登。抗战期间西桥属文登，位于文登和荣成交界处，也是敌我双方拉锯的“游击区”，紧靠荣成八路军根据地边缘。解放后调整行政区划时，划归荣成，据我父亲家洼里村走大路约35公里，现在也还是比较偏僻的村子，回老家带了张过去留存下来的5万分之一地图，找到西桥村位置，但道路已经改变很大，靠着导航才摸到村里。
图1 荣成滕家以西地形图，大章村（上面蓝色圆圈处）到西桥村（下面蓝色圆圈处）的直线距离约5公里。
西桥村东北高西南低，在东北面较高地形向西南延伸的漫坡底部，整个村子东西一长溜，南北较短，进出村子的路也是一条从东向西横贯村庄。 第一次进村没有任何目标，就按老办法先找村委会。路边询问村里人怎么去村委会？老乡很热情地指路，没费劲就沿路向西来到村西头，路北就是村委会小院。院子大门开着，院内空地北面是一溜办公室，还有专设的值班室（兼会议室），值班室里还真有人值班。 推门进屋和值班的一位60岁左右老人打了招呼，后来知道他叫候书山。他很客气地让座、倒茶并问我有啥事？我给他看了证件后说，来找当年我爸抗战时负伤在这里被救的知情人。他说现在村里已经没有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老人了，只有解放前后参加革命的老同志2、3人，但也都80多岁糊涂了，说不清抗战时期的事。
图2 在西桥村村委会会议室前和侯桂书合影。
看见我听了他的话很失望的样子，安慰我说，你把情况简单写一下，我问问村里其他老人有没有知道这件事的？有了消息马上就通知你。我看也只有这样了，就简单写了我父亲1942年底鬼子大扫荡时负伤，村里军属大娘救下他，并在她家养伤的事。留下联系方法，尔后告别老候。 在我低头写情况的时候，有个中年妇女推门进来，见我这个外村人就问老侯说，在村外见到有外地车进村，就赶回来看看是什么情况。老侯向我介绍说，她是村委会妇女主任。可见这个小村的村委会人员都挺负责，办公、值班制度坚持得挺好。 谈话中得知，老侯是村里退伍伤残军人，平时在村委会帮忙值个班，看个电话，有事就去找村干部处理，算是尽义务。他问我父亲家是哪里的？我说是宁津所洼里村。他马上说我认识你们洼里村张大春。我说张大春是我家族亲，论辈分我还要叫他叔呢。这一下子就把我俩的感情拉近了。洼里村张大春也是个退伍伤残军人，每年到威海疗养院去疗养他俩都在一起，十分熟悉要好。
二、再访西桥
离开西桥回到宁津所，马上就接到老侯打来的电话。他说，刚才正巧碰到抗战期间村里的村长康自维的儿子康积从外面回家，和他一说这事他就说知道啊！是他爸最先看见已经负伤的我父亲。我一听十分激动，马上让他约康积见面了解情况。老候说，康积在石岛一带的建筑工地看场地，等他先回工地去请个假，再回西桥来和我们见面。这也好，只要找到线索，等几天没关系。 第三天西桥老候又来电话，相约清明节后4月6日去西桥和康积相见，他说也约了村书记、村里几位对村子历史有研究的老人一起见面。没想到老候这么有心，安排得十分周到，立刻答应那天上午9点我到西桥村去。 4月6日那天，我提前开车从宁津所去西桥，进村后径直赶到村委会，进了院子，看见会议室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在里面了。落座后，老候一一介绍他们村的人，也向大家简单介绍我。我首先感谢老候热情帮助我寻找父亲负伤后救助他的村里人，帮助联系到抗战时期的村长后代和其他知情人，感谢村支书参加这次座谈，尔后简单说了说我知道的当年情况。
图3 在西桥村村委会会议室前和参加座谈会的西桥村支部书记（前中）、侯桂书（前左）、康积（后左）及2位了解村史情况的老人（后中、后右）合影。
三、村长儿子说
座谈会开始后，当年西桥村村长康自维的儿子康积（2019年4月时76岁）说，他清楚地记得父亲多次说过这件事。他父亲说，因为前一天枪声响了一晚上，天亮了也不敢出门，直到下午才到家里的晒场草垛去取草料回家喂牲口。当他扒开草料垛后猛然间看见里面藏了个人而大吃一惊。就知道是昨晚打仗落下的伤兵，但还不敢肯定是那支队伍的，所以不敢贸然处理。
图4 在座谈会上发言的康积。
康积说，那个伤员见到他父亲一副吃惊的样子就说“我是东所（当地人称西桥村向东直到海边上的宁津所为“东所”，而且宁津所从明朝开始就有驻军，在周围比较有名）人，不是坏人！” 他父亲说“你不是坏人，躲在这里干嘛？” 那个伤员说“我是荣成独立营的，昨晚打鬼子负伤了。”他还怕我父亲不相信，又说“我找你村周作杰。” 这时，父亲才相信这个负伤的年轻人是八路军。因为那个叫周作杰的人在村里当过教书先生，家喻户晓很有名，后来外出参加革命，是个老共产党员，当时在文东县（当时文登分为文东和文西两个县或文东8区）是个领导干部。并且父亲和周作杰是好朋友，了解周作杰的为人，感到认识周作杰的人不会是坏人。 八路军伤员看到父亲对他有了信任，就说“饿一天了，有没有吃的给一点。” 父亲说“你等着，我回去拿吃的给你送来，千万别出来，天黑了再过来领你到村里。” 康积说，他父亲从晒场上见到八路军伤员后回来先找村里的村团长（即村自卫团，游击区各村自发组成的村民自卫组织）于在奎说了此事，因为他知道于在奎是个共产党员，和他商量怎样保护这个八路军伤员最合适。他俩分析，现在鬼子还在扫荡，村里情况比较复杂，千万不能让其它人知道八路军伤员来村里了，否则不仅保护不了伤员，还可能给村里带来麻烦。最后他俩决定，将八路军伤员安排在军属候桂伦家。 康积说，定下这个安排后，他父亲回到家顺手从锅里拿了几个热地瓜，又从腌菜缸捞了点咸菜洗洗，匆匆忙忙拿着去了晒场给藏在草料垛里的八路军伤员送去，让他先吃一点垫垫饥。同时，党员村团长于在奎去军属候桂伦家做工作，候桂伦母亲和媳妇都同意把伤员送到她家藏起来，由她们照顾。 康积说，那天到了晚上，他父亲和于在奎、于在仁2名党员一起，把八路军伤员抬着从村东北角晒场悄悄送到村西南角候桂伦家安置下来。
图5 在西桥村村委会会议室前和康积合影。
康积说，进了军属候桂伦家，他父亲、于在奎、于在仁3人看见八路军伤员的伤口还冒血，那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止血，只能用民间土办法，双手捧着面粉糊到伤口上，再撕截衣服袖子套上，外面再用绳扎住。尔后的日子里，军属大娘和儿媳每天都帮伤员拆开包扎，烧锅热水加上盐洗伤口。老大娘和儿媳妇还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想尽办法给他做好吃的增加营养。
四、归队
康积说，伤员在西桥村住了9天鬼子扫荡结束，村团长于在奎趁着赶集日去了集上找到上级领导，向组织汇报有个八路军伤员在村里。县独立营很快从县委那里知道西桥村收留下负伤的3连副指导员张孝先，之前营里原来还以为他已牺牲了呢，很快安排人来西桥村，安排接他回部队的事。 独立营来的人到西桥村那天晚上，村团长于在奎组织村里几个可靠的年轻人抬着张孝先，由独立营的人带着一路向北，送到西桥村以北近10里的大虎山（户山村以北2里地）。大虎山有个天然山洞，是抗日民主政府藏粮点，属于抗日政府后方基地性质的地方，抗日力量比较集中，有一定武装力量守卫。 康积说，选择在晚上送张孝先离开西桥村是为了保密，防止村里有人走漏风声。一路过去经过其它村庄要用当天口令才能通过，只有独立营的人知道口令，否则根本过不去。康积说，他还记得父亲康自维说过，那天的口令是“霜打”，回令是“茄子”，意喻小鬼子没什么蹦跶头了。 到了大虎山后，独立营领导马上来探望张孝先，仔细查看他的伤情，很快决定转送他到上级医院进行治疗，并立即指派专人抬着他送到胶东军区东海军分区第二医疗所去。
五、对康积说法的分析
参加座谈会的其他2个老人说，他们也听过老村长康自维以及村里其他老人说过此事，因为那时村子还不是抗日根据地，那件事在当时很有影响，一直流传在村里。 康积说，他父亲生前多次说起此事，尤其是在他结婚时再次郑重说起此事，他认为这件事对他全家都有积极意义。因为他家在村里是个小地主，住在村东北，所以家里的晒场和草堆都在村东北，草料用于喂养耕地的大牲口。他说父亲康自维读过书，算是知书达理，为人不作恶，抗战期间还出钱给村里挖井，口碑不错。抗战后土改他家虽是地主，因抗战时期救了八路军伤员这件事有功，人民政府一直记得并区别对待，解放后受影响也不大，后代外出上学就业和孙辈的发展都有益。所以，他父亲口中一直叨念着这件事，使他也深深记得这件事。 前面康积说的那些细节，对照我父亲1953年7月写的《历史思想自传》里“当夜12时在文登县大章村东头一直爬到天亮，爬了3里路，到西桥被村干部送到军属家里藏了9天，后村团长外出探亲不料碰上部队说明情况，营部才派人抬回来，送到医院（12月）。”里这一段文字，其情景完全符合“被村干部送到军属家里藏了9天”。我父亲说的村干部就包括了村长、村团长，送到军属家说明是村干部先发现的。 康积还说，他父亲为什么能判断出伤员是个八路军干部呢？是他看见伤员身上背着手枪和随身皮包，皮包里有笔纸和印章，就认定不仅是八路军，还是个干部。对照我父亲《历史思想自传》里“所带的对敌宣传品（出发前，每个干部都带了一部分，准备在战斗中一边打仗一边散发瓦解敌人）。”的情景一致。加上还说要找村里一个教书先生，他父亲知道这个教书先生是个早就参加革命的人，所以更加坚定地认为这个伤员是个八路军干部。 康积还说，他父亲说为什么发现了藏在草料垛里的陌生人这么警惕？因为前一天鬼子扫荡经过西桥村时，就有外面“跑反”的人进村被鬼子查到抓了去，差点给村子惹出大麻烦来。当年西桥村属文登县，因地处文登、荣成交界处，是个两不管的游击区，村子又是多姓氏杂聚，各种势力交织，抗日力量不算最大，没有建立抗日民主政府的村组织，沿用的是当地伪政权的保甲长制度。他父亲在村里既是个比较富裕的大户，家里有好几十亩土地，养了好几头大牲口，家门外面晒场上的草料垛就是他家喂牲口的，也是有文化有见识的开明人士，在村民中颇有威望，担任保长（相当于村长），不想给村里惹下麻烦。但他心里还是向着共产党，支持八路军打鬼子，算是“白皮红心”。加上那时村里虽然没有共产党组织公开活动，但村里人已经感到有共产党员并形成一定气候，比如村团长于在奎就是共产党员，自卫团里面也有共产党员和受党影响的积极分子，基本上掌握了村自卫团这个组织。 康积说，他父亲选择侯桂伦家安排八路军伤员的理由是：侯桂伦是本村较早参加革命的青年，当八路也有几年了，政治上可靠；而且他家在村西南角一处比较偏僻的地方，非常隐蔽；再就是他家里只有老妈妈和媳妇两人，人口少，不仅便于照顾伤员，还和村里其他人家来往少，便于保密。 就这样，西桥村村长康自维、党员村团长于在奎、党员于在仁，以及军属候桂伦媳妇和老妈妈一家人，冒着生命危险收留了八路军伤员，在日伪军鼻子底下掩护他住下，倾其所有给他做好吃的饭菜，军属大娘全家像对自己儿子一样照顾他，烧盐开水给他洗伤口，使他的伤口没有进一步恶化，不仅保住了他的性命，还为负伤部位的后续治疗创造了很好条件。
六、一点遗憾
两次走访西桥村收获很大，了解到父亲负伤后在西桥村获得救助的详细情况，丰富了我对这件事的理解和认识。再次证明了人民子弟兵打胜仗靠的是人民群众的支持，靠的是军民鱼水情。更告诉我们这些后来人，作为后辈党员不能忘记初心，时时刻刻不忘人民，时时处处想着人民。 唯一遗憾的是没有打听到军属侯桂伦一家及后代的消息。村里老人说，侯桂伦参加八路军比较早，解放后在烟台行署公安处工作，1950年代家属孩子去了烟台，后来没有回家来，久而久之就没了音信。他家老母亲、媳妇和几个女儿在村里住过。 得知侯桂伦和他的母亲、媳妇的大体情况后，设法委托多位在烟台工作的战友、亲戚多方打听侯桂伦的情况，都没有结果。实在遗憾！
仅以此文作为《死不丢枪，活不当俘虏》的续篇，纪念父亲张孝先百年诞辰。 向善良的西桥村村民致敬！向前辈康自维、于在奎、于在仁、侯桂伦致敬！向帮助我了解情况的候书山、康积致敬！向村支书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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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2-21 10:1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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