鏖兵攻城马革还 ——记济南战役中我的父亲望阳

一望无际 · 发表于 2021-11-12 23:57:56

鏖兵攻城马革还，

褒扬立阁胜凌烟。

春秋五十沧桑变，

鼎革中兴慰九泉。

— 望阳作于1998年9月23日济南战役胜利50周年之际

鏖兵攻城马革还

——记济南战役中我的父亲望阳

1948年9月16日，中秋节前夜，济南战役正式打响。华东野战军山东兵团14万大军在司令员许世友统一指挥下，分东、西二个集团，向济南城同时发动攻击。东集团由九纵司令员聂凤智指挥，西集团由十纵司令员宋时轮指挥。经过六天六夜惨烈的战斗，济南外围地区和济南外城终于被我拿下。

一

9月23日凌晨，时任新华社华东野战军第九纵队前线记者的父亲，接到上级命令：立即赶往七十三团，参加对内城的战斗。

自从济南战役打响后，父亲就一直和九纵二十五师七十五团在一起，七十五团和兄弟部队协同作战，首先荡平了茂岭山、砚池山，打开了通向济南的门户，接着连续作战四天四夜，一鼓作气连破敌人三道防线，将东部外围守敌悉数肃清。22日黄昏，开始进攻济南外城，经过彻夜激战，在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后，终于多路突破，拿下了济南外城，大军兵逼济南内城。

“看来七十三团要打主攻了！”想到此，正在前往七十三团路上的父亲，心里不由地一阵激动。

七十三团的前身是八路军山东纵队即后来的胶东军区老十三团，父亲刚刚参军时就在老十三团当战士，因此七十三团的许多干部战士和父亲都很熟悉，他们当中的有些人，现在已是营、连级干部了。

到了七十三团，父亲向一营长董万华采访了昨晚的战斗情况后，经过团指挥部，直奔担任主攻的三营七连。

七连指导员彭超与我父亲是老战友了，他们曾同在胶东军区政治部和九纵二十五师政治部工作过。莱芜战役结束后，父亲奉调纵队政治部《胜利报》社，而他则在周村战役后，为加强连队的领导，被任命为七连的指导员。

彭超看到我父亲来了，上来就是一个熊抱，笑着对我父亲说：“我知道你肯定要来的，走，我们去前沿阵地看看。”在经过六班阵地时，六班长孙高亭正在带领战士们作爆破准备，他老远地就叫道：“望记者，我就知道你要来，你一到我们连，我们就准有大仗打！”他指着面前一大包一大包的炸药，豪情满怀地对我父亲说：“今天晚上就叫敌人坐坐这土造飞机，让他们上天成神仙！”战士们一阵哈哈大笑。

父亲到达七连时因迟了一步，连长肖锡谦已带领几个排长去侦察勘探晚上攻城的进攻道路和敌前作业位置，指导员彭超也要回连部，不可能老是陪同我父亲。于是父亲独自一人匆促地向北边的城墙方向走去，爬过几座倒塌的房屋后，前面出现了一条东西走向的小街，父亲抬头一望，一座黯幽幽的、巍巍高耸的庞然大物赫然出现在眼前，父亲为之一怔，这不就是今晚要攻打的内城吗？父亲仔细观察，只见城高有十几米，全是砖石砌成，城墙上耸立着一座约十米高的小楼——气象台，瞰制着全城。城墙腰身处设置了三层射击孔，密密麻麻的。城头上、城角下构筑了大量的钢筋水泥地堡，并挖有地道，设置了交叉火力点，严密封锁着各条进攻路线。城头上挖了一道环城交通壕，可以随时机动运送兵力和弹药物资。为了观察的更细致，父亲又向前走进了一座小屋，小屋里有二匹马在吃草。父亲从小屋的窗口向下一看，不禁愕然，一条宽阔的护城河，紧紧绕护着城墙向东西方向延伸。

父亲不由地感叹道，这仗可不好打啊！高大的城墙，无数的枪眼，到处是钢筋混凝土的地堡和工事，还有这宽宽的护城河。打这一仗，我们的战士需要何等的智慧和勇敢啊！

父亲正在思忖着，突然觉得对面有道亮光一闪，“不好，狙击手！”凭着多年丰富的作战经验，父亲发觉大事不妙，自己暴露了。也太大意了，这里距离敌人尚不足百米啊！父亲迅疾冲出小屋，拼命地向后跑去，只听到头顶上“呜呜”的炮弹声，父亲立即卧倒，接着“轰”“轰”二声爆炸，掀起的泥土埋了父亲一身。过了一会儿，父亲才从泥土里探出头来，只见刚刚蹲的那个小屋不见了，小屋里的二匹马也被炸死了。父亲吐了一口嘴里的泥沙，小声咕哝着“好险，就差一分钟！”

二

9月23日傍晚18点整，三颗绿色信号弹腾空而起，划破天际，全线总攻内城的战斗打响了！

几十门榴弹炮、加农炮和抵近射击的小山炮，向着预定好的突击点实行覆盖轰击。但见内城东南角的城头上，一团团火球在崩裂、散开、升起，与滚滚的浓烟融成一体，紧紧地裹压着城头，真是火光冲天，地动城摇！

准备跟随突击队冲锋的父亲，头戴钢盔，斜挎着二十响驳壳枪，手抓着一把美制汤姆式冲锋枪，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也用绳子在胸前固定好，此时正与连长肖锡谦一起，趴在突击队的前沿阵地上。

猛烈的炮击，整整持续了一个小时。

炮火延伸了，向内城的攻击开始了。

肖锡谦站起身来，大手一挥，高声叫道：“突击队、爆破班，跟我上！”说完第一个冲在前面。我父亲也跟着战士们开始冲锋，可刚跑几步，就觉得身子就被人死死抱住，回头一看，正是指导员彭超。

“你不能上。”

“为什么？”

“团长下的死命令！”

彭超把我父亲强行拖了下来，说“张团长知道你的毛病，枪一响，你就特别兴奋，不要命地往前冲，你是记者，万一有个闪失，团长说，我们无法向上级交待！”彭超喘了一口气，继续说“团长叫你立即去团指挥所！我要带后续部队上了，你多保重！”

父亲伸出了双手，与彭超对掌。

“好好活着！”

“你也好好活着！”

是啊，大仗来临，生死未卜，这世间还有什么语言比这句话更朴实、更真诚呢！还有什么事能胜过这战友之间的生死之情呢！

三

回到团指挥所的父亲，虽然挨了团长张慕韩的一顿尅，但父亲知道那是张团长的一份善意。父亲坐在电话机旁边，几部电话机的铃声此起彼伏，但传来的都是进攻受挫的消息，特别是主攻连七连三次进攻都严重受挫，突击队伤亡过半的消息，让父亲心里揪得紧紧的。战士们有的是在进攻途中中弹倒下、有的是在城墙下，被敌人扔下的成捆成捆手榴弹的爆炸声中倒下、有的是在云梯上攀登时，连同云梯被敌人的炮弹所炸。团指挥所里，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父亲看到，此时的几位团首长和参谋们表情都很严肃、凝重，但团长张慕韩虽然眉头紧锁，可眼神依然是那么坚毅、神态依然是那么刚强。父亲心想，有这样的团长坐镇指挥，何惧眼前这些困难，何愁打不了胜仗！

师长肖镜海打来了电话，纵队司令聂凤智打来了电话，他们一边鼓励着战士们，一边要求大家要总结经验，找出失利原因，重新制定作战方案，等待第四次攻击。聂凤智问张慕韩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张慕韩说：“困难是有的，但没什么了不起！请首长放心，我们有决心把红旗插上济南城头！”他顿了顿，接着又说：“我们没有别的要求，只想请首长再拨给我们20发炮弹。”聂凤智满口答应：“我给你50发炮弹，立即派人送给你，预祝你们胜利登上城头！”

张慕韩和副政委胡明、团参谋长单文忠作了一下分工，便和团政治处主任王济生去了三营，父亲也紧随其后。王济生先去了七连，向战士们了解七连失利的原因，而张慕韩则一脚直插三营营部。一进营部，只见营长王玉芝正在召集营连干部开军事民主会，总结经验，找出问题，调整作战方案。见到团长来了，大家都非常高兴。王玉芝把会议情况向团长作了汇报，趁团长和别人说话时，一把拉住我父亲，小声嚷嚷道：“老伙计，跑到我七连去，也不和我说一声，不够意思了吧！刚才，肖锡谦被我狠狠地骂了一顿！”父亲转过头去，用歉疚的眼神看了看正在参加会议的肖锡谦和彭超，他俩则微笑着与父亲打了下招呼。

（笔者曾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出差去广州，遵父亲嘱托，专程去拜望已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并定居在广州的王玉芝伯伯。老人家比我父亲大二岁，不高的个子，清癯的脸庞，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走起路来精气神十足，讲起话来声如洪钟。1942年，日寇对胶东我抗日根据地大扫荡，根据地军民掀起了“反清乡”“反扫荡”运动。那年年底的一天，父亲和王伯伯所在的一支八路军小分队在夜间行军的路上，与日军打了一场遭遇战。日军人多火力猛，而每人只有十发子弹的父亲他们很快就把子弹打光了，父亲他们上好刺刀，义无反顾地冲进敌群，当时与我父亲一起背靠背拼刺刀的正是王伯伯。那一年，王伯伯17岁，而我父亲，只有15岁。当王伯伯向我这个晚辈，讲述起那场战斗、讲述和我父亲的这段生死之情时，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情不自禁地为那些为掩护他俩而牺牲了的战友潸然泪下，这是一位多么令人肃然起敬的革命前辈啊！）

军事民主会开得非常成功，大家都畅所欲言，各连连长都对进攻失利的原因，作出了深刻地剖析，最后得出了一致的结论：当我军炮击时，敌人就龟缩到掩蔽部里不出来，当我军炮火延伸或停止炮轰时，敌人立即从掩蔽部里爬出来，他们居高临下，可以充分发挥各种火力，而我们则在炮火延伸后才开始进攻，刚巧遭遇到敌人的火力打击，这就是我们伤亡很大和进攻失利的主要原因。

原因找到了，很快就调整、敲定了新的进攻方案：集中炮火猛轰突破口，死死地压住敌人，让他不敢爬出来，在我军的炮火还未延伸时，部队就立即冲锋，架好云梯突击，趁敌人还龟缩在掩蔽部时，我们就已经冲到了城头。

团长张慕韩充分地肯定了这个进攻方案，同时补充道：“攻上城头的部队，立即由进攻转为死守，挡住敌人的反扑，为大部队的登城，赢得时间！”张慕韩接着说：“我将把这个方案立即向师首长和纵队首长汇报，另外纵队首长也已答应给与我们以大力的炮火支援！”随即张慕韩问肖锡谦和彭超：“你们七连的伤亡不小，是否还有力量再次突击？”肖锡谦和彭超回答道：“我们二三排有伤亡，但一排还是整建制，请团长放心，我们一定会在炮火延伸之前，登上城头并守住城头！”

父亲在会上，一直在认真地聆听、认真地记录，采访的笔记本都快被写满了。

四

24日凌晨1点30分，三营七连对城东南角的第四次攻击开始了。

我军各种口径的大炮，几乎全都对准了东南角的城头，实施饱和性轰炸。一发发炮弹在空中呼啸，准确地在城头上爆炸。父亲此时在团指挥部外围，用望远镜观察着。忽然，三颗红色的信号弹腾空而起，这正是炮火即将延伸而发出的信号。“七连怎么还没上去的呢？”父亲心里有些焦急。父亲用望远镜再仔细观察，突然觉得城头上有人影在晃动，父亲定睛再看，是的，是有三个人，他们正端着冲锋枪向前面扫射。在炮火的光亮衬托下，父亲看到又有几个人影爬上了城头。“上去了，七连上去了！”父亲一阵激动，大声嚷着。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团长张慕韩一个箭步冲到电话机旁，一把抓起电话听筒，只听到三营长王玉芝那激动、宏亮的声音：“报告团长，七连上去了，七连攻上去啦！”

9月24日凌晨2点15分，二班长李永江第一个登上了济南内城城头，紧接着是于洪铎突击小组登上了城头，连长肖锡谦也带着突击队登上了城头，他们迅速消灭了城头上的敌人，立即由进攻转为防守。

敌人开始疯狂地反扑了，十几挺轻重机枪构成一片火网，压得战士们抬不起头来，但七连突击队的战士们无所畏惧，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像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城头上。

此时，指导员彭超带领后续部队争分夺秒地向城头攀登，当彭超刚刚爬到梯子中间时，一颗侧射子弹打中了他的右腿，彭超强忍剧痛，用左腿一跳一跳地向上蹬，终于登上了城头。不能站立的彭超，斜倚在气象台的城砖上挥枪喊道：

“同志们，坚决守住突破口，我们上来了就绝不下去，誓与阵地共存亡！”

“誓于阵地共存亡！”战士们齐声高喊道。

王耀武特选的地主恶霸“敢死队”，一手提着大刀，一手举着短枪，赤膊露背，嗷嗷鬼叫，向七连发动了十多次反扑，可每一次反扑，都被七连给打回去了。战士们在肖锡谦和彭超的率领下，越战越勇，阵地岿然不动。

可七连的伤亡也太大太大了，最要命的是，战士们的子弹快打光了。

就在这关键时刻，八连上来了，接着九连上来了，整个三营在营长王玉芝的率领下，全部从七连打开的突破口上来了。上来后的八连九连，势不可挡，沿着城头上的交通壕，立即朝气象台的东西二个方向，对敌人发起了猛烈攻击。

七连打开的突破口不但牢牢地守住了，而且还扩大了。

紧接着，二营也上来了。

向七连阵地反扑的敌人，看到大势已去，彻底崩溃了，逃跑了。

五

就在二营登上城头后，团特务连在七连打开的突破口西侧30米处，用1500斤炸药，对城墙实施连续强爆，城墙被炸出一个从上到下、宽七尺的巨大豁口。二十五师七十四团、七十五团和其他兄弟部队，立即从这个豁口潮水般地涌进内城，率先向城内发动攻击。不多久，整个济南全城，到处响起了巷战的枪声。

当战士们从豁口处冲进城内时，父亲也已经冲到城墙豁口处，父亲用手中的相机，不失时机地将这一珍贵的历史画面永久留下。

为了能掌握到前线部队的第一手资料，父亲决定立刻登城，不等和团指挥部一起前移了。

靠在城墙上的十多只云梯，上面都是正在攀登的战士们。父亲就近爬上了一只云梯，哪知这个梯子比十几米高的城墙矮了一人多，当父亲扒上去，脚踩着梯子顶端，手扒着城墙顶头的砖，正准备用劲窜上去时，那块砖却松了，父亲一下子失去重心，身子向后一仰，眼看就要摔下去，千钧一发之际，不知是哪个战士在我父亲身后托了我父亲一把，父亲这才没有摔下去。“差点就光荣了！”登上了城头的父亲，心有余悸地看看身后，想谢谢刚才那位救了他一命的战士，但见那些战士们，从城头上翻过来，个个奋勇争先地冲向前去，究竟是谁救了父亲，实在是没人知道了，此事成了父亲的一大遗憾。

团指挥部登上了城头，在彻底消灭了城头上的残余敌人后，24日凌晨3点55分，团长张慕韩下达了下城命令。

八连第一个下了城墙，接着是九连，二营也全部下了城墙，他们如同猛虎下山，同已经从豁口处攻进内城的七十四团、七十五团一起，与敌人展开了一场逐屋逐巷的战斗。而英雄的七连，在连长肖锡谦的带领下，不顾人人有伤，也投入了对济南内城的巷战。

9月24日拂晓，晨曦微露，父亲向插在城墙上，正在空中迎风飘扬、猎猎作响的红旗，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后，顺着下城的绳索，下了城墙，进入济南城内。

进入巷战的各路部队，互相协同，经过一天逐街逐巷的激烈争夺，终于占领了全城。此时的七十三团，正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于14时30分攻占了旧省政府，接着箭头直指王耀武最后一个据点——新省政府，毫无斗志的敌人彻底垮了，缴械投降了。

三营七连，这支英雄的连队，在城内的巷战中，从东南角打到西北角，几乎打穿了半个济南城，再次打出了“常胜连”的虎虎雄风。

让我们永远记住这个时间：

1948年9月24日16时55分，我华东野战军山东兵团，从东、西两个方向打进济南城，在院西大街、芙蓉街、大明湖等地胜利会师。

至此，经过八昼夜连续激战，全歼国民党守敌11万人，抓住了化装成农民，潜逃到山东寿光的国民党中央执委会委员、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国民党第二绥靖区司令长官的王耀武中将，济南全城宣告解放。

六

为了表彰在济南战役中建立特殊功勋的英雄部队，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发布嘉奖令，授予华东野战军第九纵队第二十五师七十三团以“济南第一团”的光荣称号。

1948年10月10日，华野九纵在山东历城举行隆重授名典礼，九纵司令员聂凤智宣读了中共中央军委的嘉奖令，并将一面绣着“济南第一团”的锦旗，亲手授予七十三团团长张慕韩。

七连，这个在攻城的关键时刻立下了卓越战功的“常胜连”，也获得了至高褒奖，九纵司令部、政治部记七连集体特等功，特将一面绣着“济南英雄连”的锦旗授予七连，并颁发嘉奖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