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又闪光了(十三) 凉州散记之十三-------下乡琐记(转载)
一年后,我去了地区农机研究所。
研究所刚成立,局长兼着所长不大来,实际就我和一个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来的。空空一个办公室,什么都没有,一张白纸。不是有人说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吗?没有想到与我的初衷相反。 农业地区的机关单位,下乡向来是中心工作之一,尤其在文化革命之时。 全国抓农业,动不动就支农下乡,何况我们牌子上还挂了个“农”字,你不下乡谁下乡?上面文件一来,就得分人下乡。至于去干什么工作,那是次要的,要的是有个人头顶在那儿。下乡蹲点向来是年底总结的工作内容之一,“今年安排×个同志下乡×次……”。 毕竟是地区局,自然得各县到处跑。我去过民勤古浪县城公干,也曾在武威和永昌农村蹲点。 我不喜欢下乡,讨厌那些啰啰嗦嗦的杂事,只想坐下来认真看看书。呵呵,读书人的通病。文化革命大潮汹涌,党需要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哪还有什么个人自由?一下乡,碰见什么事就得干什么。 这是我第几次下农村了?第一次是社教,搞农村社队干部四不清;第二次是农宣队,照本宣科读报学文件;这一次还是抓政治学习。实际上,碰上什么得干什么。推广带状种植、推广优良品种约克夏长白猪、合理密植…… 计划生育的口号越喊越响。常遇上结扎上环的事。家家都是四五个娃,有一个孩子就有一个人的口粮,生孩子是多分粮食的捷径。再说,没有一点文化生活,吃了晚饭就上床,除了男欢女爱,还能干什么? 省上北京的医疗队来了,所有的人都紧忙活。领导督促,民兵上阵,队长点人头,赶羊一样,一群一群地往公社卫生院赶。女人哭天喊地,像要上杀场,老婆子在家里抹眼泪,叹后人稀少。 有时候是推广新农具,这似乎和我们局的牌子有关,推广新农具天经地义,但是困难很大。原因很简单,生产队没钱。那时候大喊以粮为纲,不准搞多种经营,生产队没有别的来钱的路。社员终年在土里找食吃,苦了一年,公购粮一卖,好不容易有了点钱,八下里等着用,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那点点钱,能去买昂贵的机器?各级领导大喊“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说农民愚昧没远见。让说这话的人来当农民吧,让他们在农村苦熬几年以后,再看他怎么说。 我是驻队干部,没有权,干不干大权在公社,在大队书记手里。我上无领导,下无小兵,自由自在一个人。人是去了,心在天上飞。没有参加劳动。自在。 房东柴房子里乱七八糟扔了几本书,都是解放初期的干部读物。我惊异不已。是他们家过去有干部?还是抄家时掠来的?有一本书是中央编译局的《马恩列斯论家庭和私有制》(可能有漏字),1954年前后出版的,浅色硬布面。是个语录本。从它我知道了,语录这种文体不是林彪的发明啊,早就有了。 我把这书细细看了一遍。恩格斯说:(将来)可能会采取一种可以轻易离异的个体婚制。我震惊了。那时离婚极难,几乎是难于上青天。那儿一对夫妻已分居多年,仍然不准离婚,孩子拿着粮本两头跑,买粮。“轻易离异”?天方夜谭一样。恩格斯还说:晚婚是道德堕落的学校。我惊呆了。报上的通栏大标题,到处可见的大标语,都在大喊晚婚晚育光荣。这不是在和伟大的恩格斯唱反调?? 在解放军农场时,那么险恶的环境下,我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偷偷摸摸看《古文观止》。这一次,我公然带去一本《唐宋词三百首》,连看带背,记了不少,受益匪浅。可惜,我追求的不是这个。 大好时间在荒废。心疼。除了无可奈何还能做什么?苦闷郁结心中,久久不散。走在无人处,常对苍穹高呼,长长一声呼啸,尽吐心中郁闷之气。 天地一孤啸,匹马又西风。 说点有趣的吧。 曾在永昌蹲点几个月。 永昌,在武威西北,东西两边都是戈壁荒滩,北面就是闻之色变的阿拉善右旗,蒙古高地的寒风和沙尘暴由那里长驱而入。永昌临近腾格里沙漠,少雨,降水量不足二百,蒸发量却高达两千,和刚离开的安西农场真有一拼。入目都是土黄色的荒滩和沙碛,鲜有绿色,比武威穷多了。 一天我去农家吃派饭。这家也是河西常见的布局。迎门是个方桌,左手是个大炕,占了整个房子的三分之一,右手的三分之一空着,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农具啊被褥啊老羊皮皮袄啊什么的。窗子没打开,有些暗。 我一进屋,一股恶臭味儿袭来,熏得我要呕吐。是什么味儿?我环视四周,是老羊皮袄的膻味?是陈旧衣物的怪味?都不像。哪会是什么味儿?我一抬头,看见了一大束盛开的沙枣花,象是刚采下来的,高高吊放在架子上。那么就是沙枣花的气味了?早从歌儿里知道了荒滩里有罕见的沙枣花,可不知道它什么味儿。现在,那特殊的味儿扑面而来,太浓太酽,不如说有点臭,熏得我喘不过气来,有些窒息。天啊,简直受不了了。我不好说什么,只好匆匆几口饭下肚,赶快走了出去,这才大大喘了一口气。 沙枣花,那么多人深情讴歌的花,荒滩戈壁上难得一见的花,怎么会给我留下了那样糟的印象? 还是在那两天,无所事事,我独自在荒滩上走,四顾茫然,心,是孤寂的。 晴天无云,天却一点儿也不蓝,满天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我眯缝着眼,踉跄寻步。突然,一阵清香随着微风轻轻飘来,幽幽的,淡淡的,格外清鲜,撩人心脾。好突兀!它是从哪儿来的?莫非是从伊甸园飘来?我转身寻找。目光所到之处,都是一片黄白色的荒滩,除了荒地就是沙石,连小草都很少。几十米外,只有孤零零一棵树,一棵沙枣树,满树盛开着黄色的小花,在小风中轻轻摇曳枝丫。啊?是沙枣花!它竟然会这样香!香得这样清新,这样优雅。我站住了,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远远地,轻轻吸着那迷人的花香。我没想到,它竟然会香得这么淡雅、这么清纯。清新的香味随风飘散,沁人心脾。噢,这才是朴素无华的沙枣花。 想到了曾经读到的:纯洁吲哚,高浓度,粪臭味;中等浓度,脚臭腋臭味;低浓度,孜然味;极低浓度,淡淡的花香味。可知此言不谬。也许沙枣花就是这样? 还是在永昌,有一天去人家吃派饭。炕桌已放好,上面照例是盐碟醋水大蒜一应俱全。我刚盘腿坐好,眼就直了。桌上有一碗油泼辣子。我对辣子不感兴趣,注意的是那只碗。那是只兰花碗。个儿不大,形状类似汤盆,但稍浅一些。瓷很好,白的地方白生生的;蓝的地方蓝得幽兰、安静、忧郁;兰花图案自然,干净,纯洁。太独特了,宛如一堆沙石尖上的一只钻石。我在农村还没见过这种造型、这样精美的瓷器。他们家只有这一只,别的都是通常的粗瓷大碗。我来回端详,总觉得那不是农村该有的东西。 我嗫嚅了,“听说你们这儿有古墓?” 那人说:“有。古墓不少。” “挖出来过东西?” “挖出来过。东头那家就有不少。” 我不再问了,只是把那小碗看过来看过去,我能把它买下来吗?不管它是不是古物,我太喜欢它了。思索再三,还是放手了。我是工作组,别为这区区小事惹来意外的麻烦。算了吧。再见,可爱的兰花碗。 (待续) 当年的宣传画是那样充满激情,具有号召力。手挥红宝书,胸别红像章,精神确实可嘉。“自立”就可以“更生”,“勤俭”就能够“建国”,都没有错,是真理。只是群众的生产积极性不能仅仅依靠“自立”与“勤俭”,还需要“精准扶贫”,才能共同富裕。 最近又把路遥《平凡的世界》看了两遍,太真实了。我之所以感到真实,是因为在那个年代我到陕北逛过,还与受苦人进行过密切的交流,给米脂一家老农送了两把挂面,他接的时候那个手抖得啊,确实是人都穷怕了。可如何能脱贫致富?通过艰苦的探索最终找到了秘方,那就是改革开放。 大自然是最好的疗养院,它的灵气是任何健脑丸所无法比拟。在与天、山、水、树、草、鸟的对话中我明白了许多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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