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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共和国开国将领唐凯与我父亲的人生经历有许多相同之处——都亲历长征，共同保卫过新中国的领空，又先后到民航工作。两位老人彼此相知，却因岁月倥偬而失之交臂，我也始终站在远处，用敬仰的目光遥视着唐老将军。退休后曾约好采访老将军的夫人邹光阿姨。后来，我住院，邹光阿姨驾鹤仙逝。直到终于能静下心来阅读老将军的人生大书时，我才走近了这位老人的灵魂与气息。 老人身上有块印记，是刺青。刺青不鲜见，然而，唐凯身上的刺青似乎有一种非凡的魔力，以致老人家过世多年，仍引来史学家的反复考证，文学家的一路追捧。 1917年，唐凯出生第二年，共产主义开始在中国传播。唐凯五岁那年，中国共产党诞生，青年毛泽东一步步走上历史舞台，开始影响中国革命的道路和方向。 1927年，共产党人在国民党的屠杀中丢掉幻想，走上了土地革命和武装反抗的道路。8月，江西南昌起义。9月，湖南秋收起义。11月，湖北黄麻秋收起义。然而，仅仅21天，新生的黄麻农民政权就被摧毁。杀戮过后，仅存的72条好汉辗转来到湖北黄陂木兰山一带打游击。革命就这样来到赤贫少年唐凯的身边。 1929年，20岁的共产党人余尧之认识了唐凯。无数次促膝谈话和培养考察之后，余尧之认定唐凯符合共产党员的条件，于是和一个名叫五哥的共青团员一道，介绍他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当唐凯面对墙壁上的红布握紧拳头时，他被余尧之称之为代表“CP”（共产党）的镰刀斧头图案深深震撼，执意要把镰刀斧头刺在手臂上。他毅然伸出右臂，五哥紧紧攥住他手臂的两端，余尧之从炭火盆里取出一枚钢针，向他的手腕上方刺下去。皮肤上立时冒出青烟，刺鼻的炙烤与烧焦的气味迅速弥散。深创与剧痛使少年脸上的肌肉不住抽动，额头冒出滚滚汗珠。然而，他用力抿住厚厚的嘴唇，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这是不是乡间顽童的一时冲动，是不是雅皮士的玩世不恭，抑或是江湖好汉的豪壮与义气？是什么力量让这个13岁的少年用近乎自虐的方式在血肉之躯上刺刻镰刀斧头的图案？ 让我们将这块刺青放到历史的显微镜下，来看看二十世纪初叶中国农村真实的样子吧。 那是山河破碎、国弊民穷的中国。到处是民怨沸腾，到处有剧烈的冲突。“几万万农民起来完成他们的历史使命，乡村的民主势力起来打翻乡村的封建势力，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无论什么大的力量都将压抑不住”（毛泽东语）。对唐凯而言，刺青如杆秤，用它称量中国，它一头盛着农民的苦难，另一头盛着农民的仇恨，压迫有多深，反抗就有多强烈。用它称量唐凯醒悟的内心，它一头盛着孜孜以求的梦想，另一头盛着叛逆旧制度的呐喊。这仇恨刻骨铭心，这反抗积蓄了太久，这梦想教人长夜难眠，这呐喊令人心雄胆壮、热血沸腾。 后来，我又将刺青放在历史的风向仪下，我看到，在中国大转折的门口，刺青不经意间推动了60多年前东北平原的战事变化。 1945年8月，150万苏联红军长驱直入中国东北，向70万日本关东军和30万伪满洲国军发起进攻。裕仁天皇颁投降诏书。此刻，谁捷足先登东北，谁就取得了打天下的主动权。 “共军”的两条腿跑在“国军”前面。其中，八路军某部司令员曾克林、副政委唐凯率领的队伍，且战且行，最早乘火车抵沈阳。先期占领沈阳的苏军对这些几乎是从天而降的中国军人一无所知，用火炮、冲锋枪、机枪对准车厢，盛气凌人地命令他们不准下车。曾克林多次派人与苏军接洽均遭拒绝。八路军拉撒在车上，吃饭成问题，加上烈日暴晒、没有水喝，2000多名官兵成了名符其实的“人在囧途”。 曾克林、唐凯再次来到苏军卫戍司令部，唐凯一把撸起袖子露出镰刀斧头标记，指着自己的胸口用生硬的俄语喊道：“格米萨（政治委员）！格米尼斯特（共产党）！”几个苏联军人拉住唐凯的手臂反复端详，发现这块刺青与苏联国徽的图案竟是何其相似！请示的电报迅速飞向远在莫斯科的斯大林。八路军这才下车进城。对唐凯而言，刺青是身份证。由俄国布尔什维克党徽的镰刀铁锤图案演化而成的苏联国徽标识，是共产国际领导下各国共产党通用的标志；在世界反法西斯战线上，是中国八路军与苏联红军特殊关系的印鉴。你看，一个人的命运就这样被嵌入历史命运，一小块刺青不可思议地成为风云变幻的记忆印证。 当我再次收回思绪的时候，我愿将刺青放到历史的扫描仪下，啊，满视野透视出来的，竟是那一代人的集体图像！ 1927年，“红军”的称号首次在鄂豫皖出现。大批共产党人深入乡村，将一向苦战奋斗的贫农组织起来，用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凝聚共识，并将其中的坚定分子吸纳进共产党。对唐凯而言，刺青是史碑上的勒铭，用它记载的信仰渗透到骨子里，哪怕被砍下头颅也不会动摇。 这块刺青很小也很大，因为它见证了世纪更替，见证了时代轮转；这块刺青很轻也很重，因为上面承载了誓愿，承载了信仰，它是共产党人信仰的印记。 2013年春节前夕，我如约来到唐老将军家中。在一本老相册里，我见识了那块刺青，上面的镰刀斧头触目可见。它以跨度70年的沉默记录了唐凯的人生磨砺，记录了那一代人的集体信仰，也记录了共产党人赓续不断的抉择。刺青无法磨灭，历史无法改写。这块珍贵的刺青让我们感怀不已。
原标题为《刺青》，《求实》杂志发表时，改为“铭刻在肉体和心灵上的信仰——从一块刺青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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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16 09:08: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