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门口的瞬间
2012年,中国人几近痛苦的集体反思超越了以往任何时候。改革开放三十五年了,我们几乎被物质所淹没,却找不到英雄与激情。我们摆脱了沉积太久的误判,却丢弃了一些本不该丢弃的东西。我们到底丢弃了什么呢? 这无法回避的时代追问,促使我再次去寻找生命中曾经无比尊崇的向往,去回放脑海里始终无法消失的画面。
2006年1月,解放军总医院,我与住院的老父亲之间,断断续续进行了一次“病榻对话”。
我:爸爸,您在养病,可您的大脑没有休息,在想什么?
父亲:我在想,去马克思那儿报到的时候该说些什么?昨晚我梦见你妈妈了。
(我的母亲活着的时候,常拿黄瓜充作话筒,就地球上发生的事情“采访”父亲,把父亲逗得笑出眼泪。)
我:这次妈妈采访了些什么?
父亲:信仰。
我:大题目,您怎么回答?
父亲:我信仰共产主义。
我:始终有人说,共产主义是一种强加于人的宣传。
父亲:共产主义有存在的权利。我们一代又一代人为她奋斗,牺牲了这么多人,才有了国家的统一,难道我们搞错啦?现在一说共产主义就说我们不让人讲话,我看是不喜欢共产主义的人不让别人讲话。
我:有人说你们这一代人是愚忠,是傻瓜。
父亲:我们被看成傻瓜,是由于现在的人们还没有真正了解我们。这不怪别人,是我们自己没有把话讲明白。谁家的孩子不犯错?我们不能因共产党小时候犯过的错误就否定她。全球化再怎么化,也不能化掉中国的历史。
我:好沉重的话题。
父亲:因为苦难很沉重,战争很沉重,长征中的损兵折将更是不堪回首。正是因为经历了战争,我才更加渴望不再有战争,不再有长征。有时我也想,如果长征中没有坚持与动摇,没有忠诚与背叛,长征还值得纪念吗?
我:长征的确给我们留下很多东西。
父亲:作为战争的幸存者,我们给后人留下什么?说一千道一万,最应当留下的是懂得报答,报答共产党,报答老百姓。如果有人问我,共产党给了你什么好处?我肯定说,共产党给了我生命,跟着共产党走,我才活到今天。父亲说得没错。他在长征期间曾三次负伤,命悬一线。
第一次是在贵州的甘溪镇,父亲头部受伤,又得了疟疾,昏迷不醒。从甘溪镇突围的红六军团不愿扔下这个16岁的司号员,衣衫褴褛的红军官兵赤脚抬着担架,在无向导、无食物、无弹药、无药品的深山密林中转来转去,直到同贺龙的红二军团会合。
第二次负伤是在湖南的后坪镇,伤在脚部由于军情紧迫,会师后的红二、六军团不得不把伤员托付给当地的老百姓。一位老乡背着我父亲走了很长的路,把他隐藏在树上的小窝棚里。在张家界的莽莽林海中,17岁的青年红军孤独坚守了九天九夜。后来,红二、六军团打回张家界一带,父亲终于回到部队,就像大流离中失散的儿子重新投入母亲的怀抱。
在云南马龙,父亲左腿、左手中弹,第三次负伤。红军官兵抬着他赶到丽江石鼓镇。2000年春天,我重走长征路时,曾在石鼓镇找到一位见过红军的纳西族老奶奶。她说:“1934年,我家里住过一名红军伤员。那天急匆匆跑来一位师长,把伤员抱上我家的白马。我牵着马,师长跟着走,在木瓜寨追上了渡江的队伍。师长说,谢谢你,牵白马的小唔妹!他还脱下身上的小褂送给我。”后来,这件残破的蓑衣小褂被陈列在石鼓镇红军纪念馆里,直到一寸寸地朽成碎片。
在长期机动作战、异常艰苦的环境中,红二、六军团坚持把伤病员安排在安全可靠的地方。这支爱兵如子、爱民如爹娘的仁爱之师,不知让多少红军伤病员得以逃脱残忍无比的追杀和鲜廉寡耻的出卖,捡回一条命。
2006年4月,我的父亲已进入弥留之际,他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慈爱的眼神捕捉我们。我的小妹见父亲有话要说,便小心翼翼为他托起一块写字板。气若游丝的老人聚集起全身力气,用唯一能够活动的右手颤巍巍地写起来,横竖竖、横撇捺,点横点、撇横撇······写一笔,歇一下,再写一笔,再歇一下,额头上冒出了细碎的汗珠,无法自持的手腕把所有的笔划摞在一起,写字板上留下了歪歪扭扭的五个黑疙瘩。
几天之后,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的焚化炉前,我们用颤抖的双手在雪白细碎的骨灰中寻找。那烈焰过后留下的,是依旧触目惊心的两块弹片。这是战争留给父亲的纪念。还有几块弹片被炉火熔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时候,我们曾经触摸父亲的伤痕,那是出于好奇。从那时起我们就知道,在长征途中负伤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长大后,我们不敢碰这坑坑洼洼扯拽着神经的伤痕,因为我们懂得了痛苦,知道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从古到今,西方国家和中国文化对暴力革命的解释如出一辙。文革中,我的父母落难成了牛鬼蛇神,有人污蔑我父亲是假党员,找萧克调查。萧克说,你们看看这个老红军身上有多少枪伤弹痕,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如今,当我们凝视这黑乎乎的金属小颗粒时,我们看到了父辈的另一种生命状态,与我们的完全不同。你能心如止水吗?
后来,小妹来电话说,经过无数次痛苦的追忆和思考,终于恍然大悟,那五个像天书一样的黑疙瘩是典型的革命语言“共产党万岁”。父亲对曾经给予他生命尊严和人生价值的共产党充满了感恩之心,希望她万年永续。
这就是我的父亲在天堂门口留下的瞬间影像,不管当下的人们怎么想,它始终真实而顽强地迸射着精神的光芒。愿这份感恩之心让每个人的心灵都获得安宁。
原标题为《天堂门口的瞬间》,2012年,求实杂志第一次刊登题目不变;年底专刊第二次刊登,将题目直接改为——天堂门口的信仰追问:共产党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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