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坐在属于她的那张木质沙发里,不停地读书、看报纸。每天至少得坐上近十个小时。过去东奔西走的她,如今双脚迈开时却显得格外艰难了,只能这样坐着。人的身体有记忆,年轻时吃了太多的苦,在身上留下了印记,到时候统统会泛出来作怪的。用她的话来说,如今还能坐着,已经是福气不浅了。
她布满皱纹的脸庞上,一双眼睛依然传神。她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书报过目不忘,往事也都如昨。直到最近我才发现,她最吸引我的,是她脑海里藏着的、曾经发生在她身上和身边的一串串一桩桩故事。 “满月”的故事,就是她不久前刚刚讲给我听的。 渡江战役以后,她所在的部队解放了苏州,并急着要去攻打上海 。她有孕在身,组织上让她留在上海的母亲家里待产。她的他早已随三野十兵团大军一路南下解放了福州,正在作攻克厦门的战斗准备。 十月六日,她在上海的一家医院生下了二女儿。生产十天后,她接到上级命令,要求立即出发去福建。当时她父亲重病在床,母亲是无力再抽身帮助她照料婴儿的。可眼前这一个不满两岁、一个刚刚十天的两个女儿,她怎么能带得过去呢?思前想后,还是咬咬牙把老二送人吧。 老二送到了离她母亲家不远的一户人家里,第二天就被她妹妹给抱回来了,说是那家人也穷得叮当响,根本就拿不出东西来喂孩子,没有吃喝的孩子一天一夜就换了一块尿布,孩子从早到晚都在哇哇大哭。到底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能不心疼?见此状,她再也不去想送掉孩子的念头了。 两天后,她母亲送她和两个小丫头去上海火车站,谁知正赶上敌机轰炸,她母亲为保护她们,毫不犹豫地扑倒在她娘仨个身上。她被母亲的真爱深深感动,心中无数遍地为母亲祈祷着。 那是一列军车,车上都是部队的后勤人员。上车后,她让老二睡在一个大篮子里,篮子放在茶几上,老大抱在手上。喝的水只有一点点,食物就是两片咬不动的压缩饼干。要防止敌机轰炸,车上实行灯火管制。她要摸着黑给小的喂奶、换尿布,哄大的睡觉。大的饿了,就塞一小块压缩饼干到她嘴里,好在战争中活下来的孩子不懂得娇气,能有东西填肚子就很满足了。她自己没吃没喝,整整一晚上没法睡觉。小的哭,大的闹。让身体还非常虚弱的她焦头烂额。 天亮时到了上饶。上饶当时非常脏,百废待兴。都十月份了,还到处飞的是苍蝇,人一歇下来,满身立刻停满了苍蝇,赶都赶不走。 她身子非常疲倦,想打个盹,可两岁的老大被苍蝇盯得受不了了,在床上一个劲儿地作,闹个不休。她一怒之下,一脚把老大踢到了床下。谁料想生性倔强的老大竟一滴眼泪都没有掉,爬起来“笃笃笃”径直出走了。小家伙万一走丢了如何是好?她慌了神,赶紧丢下老二去追赶老大。 第二天黎明前又出发了。乘汽车翻越武夷山是极惊险的过程。当时武夷山上的盘山道路况极差,路标上都画着骷髅,写着警示语:急弯!当心!危险!驾驶员要始终处在高度的紧张状态,转弯稍不及时就坠入崖下,车毁人亡。一路上,她亲眼目睹很多战友因此失去了生命。她前面一辆正行驶着的小吉普转瞬间栽进了沟壑里,据说是某卫生部长和他的家人,全都丧身了。 她乘坐在一辆被临时租来的“飞马牌香烟”专用运输卡车上。司机大概常年在这条路上开,颇有经验。她坐在驾驶员旁边。驾驶室有正副驾驶二名,上坡时若是停车,副驾驶必须马上下去用物抵住车的后轮,否则车子便倒溜甚至翻身,怎么刹都刹不住。车子颠簸的非常厉害,动不动头就被撞到了车顶。她始终用两手平托住老二,要不然她不止是吐奶,而是七窍流奶。她两眼紧盯住前方,连眨都不敢眨。天上敌机盘旋,眼前山路艰险,随时都有可能失去生命。 后面一辆大卡车刚超过了他们,车身稍稍一歪,车上一个班的战士被抛到山下去了七八个,她悲伤得快要喘不上气来。 第二天出发前,她去向领导请求,让原本和警卫人员乘另一辆车的老大也坐到自己这辆车上来。要死一起死吧,免得有娘没孩子,有孩子没了娘。 领导没同意,毕竟她那辆车的驾驶室里已经坐满了,挤不下。 继续熬住吧 。她们一路上没法吃任何东西,也省去了给小孩子换尿布的事情。 如此日行夜宿三整天后,到达了漳州。转而乘船去福州。大家都稍稍松了口气,至少脱离了山路之苦。但沿途敌机始终在对船只进行疯狂扫射,依然大意不得。 船到福州码头了,岸上人们已依稀可见。一位女战友把出生不久的孩子放在船舱里,自己跑到甲板上,挥手招呼岸边前来迎接的丈夫,岂料正在这时,两船相撞,一块钢板砸下来,将她击伤,颅内出血,不久便咽气了。她说,这位女战友名叫薛酬,刚结婚几天丈夫就上前线了,薛酬独自承受着怀孕、分娩、哺育孩子的全过程。眼看大人孩子就要和日夜思念的亲人聚首了,却被上天无情地夺走了性命。薛酬的丈夫胡兆文伤心欲绝,只能把幼小的婴儿领回去,寄养在当地的老百姓家里。没想到那家人家有梅毒,小孩子不幸被染上,不久也死掉了。 她到福州后,住在战友那里。战友那时也很穷,但至少有饭给他们吃了。她们吃不上菜,就端着白饭向房东家去掏一点菜汤浇在老大的饭里,老大吃起来已觉得很有滋味。但毕竟是缺乏营养,又跟着母亲一起吃足了苦头,老大到厦门后就患上了结核病。 接下来她又乘了三天汽车,前往厦门。虽然路途也很长,可比起翻越武夷山,感觉轻松了许多,这段旅途的困顿她已然毫不在意了。 三天后,在厦门她以及两个孩子和她的他团聚了。随口问起日子,恰巧是十一月六日。这天,他们的老二满月了,她也在惊心动魄和艰难困苦中“坐”完了自己的第二个月子。 她的两个月子坐得都非常艰苦,但她之前从没有对我提到过“苦”字,因为她是一名战士,既然穿上了军装,“死”和“苦”就必须置之度外了。 我爱听她的故事,她的故事里有血、有泪、有悲、有喜。有激情、有亲情、有友情、有爱情。我感受着战争岁月的残酷和女兵们的苦难、感动着她和她们对理想的执着、感悟着她们历经磨难后享受到的那份人生辉煌。 我会努力将这些故事记录下来,给我自己和后人、给我的朋友们去看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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