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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排副省亲
（原创小小说）
人都说回忆往事是衰老的表现，可回忆的内容都和“年轻”有关。 这些时光他总是想起，一身灰灰蓝蓝的布军装将他裹到北方有山有海的地方--松木岛去开山放炮打坑道的往事，距今已有整整四十个春秋了。 在队伍上，他当了个职位最高的兵：排副。卸甲之后的他，凭个人奋斗登上了颇为理想的平台。然而，衣食无忧的日子并不能给大脑皮层以强烈的刺激，朝朝暮暮的冗事俱化烟而去，唯有大海、山洞、嗒嗒作响的钻机和生死与共战友情，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这阵子，他的心绪有些许涌动，要出远门北去，链接四十年前的那段记忆。 驱车而行，向北，向北。一路上手机响个不停。那边传话来，已联络到了好几个弟兄了，一个班的，一个排的，一个连、营的。都是好战友，很近的亲。 夜宿通城一家四星级酒店，通城的同行给安排的，价格不贵，也就二百来块钱一晚。他无法尽享放松下来的舒适惬意，要想舒服他何必出门呢？他满脑子里此刻只装着通城籍的诸位战友，想他们那时候的模样和各自的秉性。 门铃响了！他从座位上跳起来去开门。捷足先登的是城市兵。在民政局处长位置上退休的老张出现在门口。两人握手、搂抱，又蹦又跳，--端茶、敬烟、又说又笑。 门铃又响了。“德顺！哈哈。”开门后又是一阵喧闹。被唤作“德胜”的战友从进门就没合上过笑口，还始终眯住他那双弯弯的笑眼。 德胜说他自己福气好，娶了个当中学教师的媳妇，还贤良勤快；自己退伍后又在县城里谋到了个公职，退休当年便又干起了批发油漆的买卖，因此日子算过得还红火。 德胜诚恳地邀请道：“去咱们家那里看看吧，那里还有好几个战友呢。”说话间就掏出手机忙着打了起来，左一个右一个。安排明天的事情。德胜当晚和老张都宿在了酒店，两人聊天，一夜无眠。 第二天，大雨瓢泼。他的车和老张的车在坑坑洼洼的泥泞路上开了100多公里，终于到达了徳胜的家---巴彦..旗。 雨竟然停了。隔着老远，德胜就在车里喊了起来：“快看前面那几位都是谁。”他把车子靠边停好，开车门下来，顺着德胜手指的方向望去：土坯砌成的院墙，被雨水打湿了的墙角根下，站了三个头发花白的汉子，身上的衣服、脸上的颜色都和那堵墙十分相近。他愣是一位也没认出来。 他们在喊他：“三排副，三排副。”声音很轻，像是不敢放大嗓子。他冲上前去，对着几位仔细端详：“噢，你是昌顺，咱俩一直是上下铺。你是咱们班的根柱。那次我连人带吊篮跌到井底下，还是你们几个把我拽上来的呢。你是哪位？”他实在想不起来剩下这位貌似有七十多的矮个子男人了。“他是二排的，叫马克石。你忘记啦？和大人物一个名儿呢。”哈哈！“德胜的一句调侃让他开心地咧嘴笑了，其余几张表情木讷的黑面庞也略显出了一点放松。 记得年轻时，大家在一口锅里吃饭，一张大炕上睡，一个坑道里干活，生龙活虎，有说有笑的，现在怎么都变成这样了？他不禁想起鲁迅笔下那个长大了的闰土。环境造化人啊，心情不免沉重起来。 这世上，唯一不会被改变的，是存在心里的战友情。只要你将这份情传递出去，是必然会有回音的。过了没多久，几位战友就开始忙着相互递烟，甭管孬烟好烟。也开始说掏心窝子的话了。 昌顺说，他和根柱都在家干农活儿。他的女儿嫁了个好人家，有时能贴补他几个钱，而根柱就差些了，忙活到今天，全部家产就是五头牛，今年春上还病死了一头。他听了这些话，心里有点酸酸的，没敢再问下去了。 中午，德胜和他媳妇安排大家吃了顿农家饭，摆上桌的都是德胜家院子地里种的蔬菜，还有自己家的鸡蛋和鸡。德胜家的院墙是土坯的，可房子用的是红砖青瓦。比起周围清一色的土房子来要强了许多，可惜没盖厕所，还是脏兮兮的一个茅坑。 他忽然产生了个念头，要把这几位乡下的战友带到通城去住两天，好好犒劳劳犒劳他们一下。 他话刚说出口，马克石立刻婉拒了，他家里有羊得看着，出不去。昌顺和根柱听到这突如其来的邀请，竟不知所措。还是德胜替他们拍了板：“去。进城去见识一下，大家还可以再叙叙战友情嘛。干吗不去？反正车上还空着好几个位子呢。” 他脚踩油门往通城返，一路上大家继续聊着天，聊得最多的还是当年，那些人，那些事，那片海，那座山。“三排副，我们打了整整五年的那个战备洞，说是要把军舰开进去的，现在不知道咋样了。”昌顺问道。 “是呀，我回去时会从那边过，一定想办法去看看。当年我们天天举着镐在里面挖呀挖，点火放炮，还有几位战友牺牲了。我们和山洞的感情可不一般啊。”他感叹道。 到通城了，到酒店了。他锁好车子，和老张、德胜往大厅里走，回头一看，昌顺和根柱依旧还站在车旁边没动，两人脸朝着酒店大楼，把头仰得高高的。 他过去招呼二位，只听见根柱在说：“我数了一下，好像快有三十层了，真高。”昌顺接茬说：“我进去过一次，里面阔气的很。”“我只在外面看过一眼，从没敢跨进去。”根柱一边答话，一边还盯住酒店的外墙上下打量。 他上前拉了昌顺和根柱的胳膊：“进去吧。我已经给你们订好了房间，你们先进去休息一下，六点半吃晚饭。”他要了个大包间，点了一桌子菜，他想好好招待这几位久违了的战友。 开席后，他举杯向在座的敬酒，大家都一饮而尽了。昌顺和根柱喝完酒，都呆坐在那里，没有动筷子。“昌顺、根柱，快吃菜呀。”还是没动。 这时，他看见根柱双眸落下了长串的泪珠，昌顺的眼里也噙满了泪水。“三排副，谢谢你。只有战友才会替我们想得这样周到。”“快别说了，接你们来是想让你们开心的，可不愿意看到你们难过。吃菜，吃菜。”两个人和着眼泪往下咽菜，一时情绪好像还转不回来。他尽可能地说着各种轻松地话题，企图转移他二人的视角。根柱问他：“三排副，上面对于我们这些老兵有没有啥说法啊？我想，就算没有经济上的补助，每年八一节发个慰问信啥的，也能证明咱光荣过。现在是无声无息了，可我心里总还觉得自己是军人，不是普通老百姓。”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其实他心里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不管人家是怎么想的吧，反正咱们自己知道，咱们都是兵。” “三排副，这里住一晚上肯定得很贵，我们心里不落忍。明天我们就回巴旗，你也早点往回走吧。挣钱不容易，咋能随便乱花？”昌顺和根柱轮番说着同样的话。他们决心已定，是决计不会在这座高楼里再多睡一宿了。就这样吧。 第二天，他拥别了众战友，踏上归途。他要绕道去海边参见那个让他付出五年青春时光的山洞。 凭着三十多年前的记忆一路寻去。总算找到了那个叫荒木岛的地方。车在他的操纵下，顺着长满野草的乡间小道慢慢前行。嗯，这村子好熟悉，叫什么来着？是二连的宿营地，再往前就是他们连的驻地“董篮子”了。心情簌地开始激动不已。 站到一块突兀的大石头上，他终于看到了海边那个总是入梦的山洞口。一定要进去看看！他沿着礁石摸到了通往山洞的小路，但已经被加上了铁栏杆，大铁门，“闲人莫入”的木牌子高悬于上。“到底是军事重地。”他为自己曾经的付出感到自豪。 好说歹说，人家就是不让进。同行的驴友提醒他：“你何不告诉门卫自己和这山洞的关系？相信他会被你说动的。” 果然，门卫同意网开一面，但是有条件：第一，只许一个人进去；第二，快去快回，不得滞留。都答应，当了这些年兵，不会不懂军事重地的规矩。 他进了大铁门，兴冲冲朝海边跑去。一路上，排哑炮的场面，凿岩石的过程，都如同放电影般在他脑海里闪过，不断放大、清晰。 站在山洞口对面，他顾不得仔细端详，便急忙端起了相机，他要在第一时间摄下这个无法忘怀的地方。当他把眼睛对准取景窗，并拉近了距离时，他看见山洞口用红漆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海参养殖基地。旁边一位看洞的老人问他：“你干嘛来看这个山洞？“他说：“这个洞是我们打出来的，四十年前我在这里当海军。”“噢，原来是这样。”老人告诉他“现在是一个老板把这里包下来养海参，每年可以赚老多钱。” 老张、德胜、昌顺、根柱，还都在等着听他说山洞呢。他能说啥？啥也不要说了，让一切都随风而去吧，唯一可以继续往下说的，只有那份胜似兄弟的战友亲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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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11 00:39:38
发表于 2015-6-11 09:01: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