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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槽马》之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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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军少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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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5-22 16:56: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卧槽马》
●王晏回忆录
世界知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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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晏,1925年10月1日出生,山东乳山人。1944年10月入党,1945年8月参加八路军,1954年就读于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政大学,先后参加大小战斗34次,重要战役有潍县战役、济南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上海战役、抗美援朝第二、五次战役。历任文书、政工干事、指导员、教导员、宣教股长、宣教科长、文化处长、宣传处长、师政治部主任、副政委、军分区副政委。1968年三月,先后任无锡市革委会副主任、革委会主任,无锡警备区第一政委、无锡市市委书记 。1962年被授予中校军衔,获中华人民共和国独立自由勋章、中华人民共和国解放勋章、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国旗勋章。


写在前面的话


      沐浴着共和国的阳光雨露,伴随着人生之旅的风风雨雨,屈指撵来,我已年届八十。半个多世纪的革命生涯,我和我的战友们走过了一段难忘而又不平凡的岁月,比起当今的年轻人经历得多一些,对人生和生活的感悟也更深一些。沧海横流,盘点过往事,昔日战场上迷蒙的硝烟、冲杀的豪情,兵营里嘹亮的军歌、燃烧的革命激情,非常时期主政一方的殚精竭虑,春秋轮回中的辛酸与无奈,尤其六、七十年代,我在二十七军机关及无锡市任职的二十年间,由于当时特殊的峥嵘岁月、特殊的政治背景,使我有机会亲历了一些鲜为人知的政治事件,目睹了一幕幕重大的历史变迁,抚今追昔,悠悠往事无时不激荡着我的心扉,叩击着我的胸脉。我始终认为,人是历史的创造者、书写者和见证者,但很多时候是时代潮流将人推向了前台,是历史选择了我们,是时代造就了我们这一代人。
      于垂暮之年出这本回忆录,权作一次自我的心灵拷问与洗礼,同时也作为与昔日同事、年轻朋友们一次心与心的坦诚交流。


王 晏
2006年11月于无锡


第一部分目录


先辈是佃户……………………………………………………(8)
祖父王福临 …………………………………………………(10)
我是长子长孙…………………………………………………( )
三婶闹堂………………………………………………………( )
我的“新生活”………………………………………………( )
买了个二婶……………………………………………………( )
日本鬼子打来了………………………………………………( )
小女婿儿………………………………………………………( )
八路军中学读书………………………………………………( )
冬季大扫荡……………………………………………………( )
家父少亡………………………………………………………( )
退学当老师……………………………………………………( )
入党……………………………………………………………( )
妻子送郎上战场………………………………………………( )


第一部 荣辱祸福不在命


先辈是佃户

       在中国博大的版图上,胶东半岛如同一只犍牛直插黄海深处。犍牛的犄角处,就是我的老家山东乳山市上草埠村。我一九二五年十月一日,农历八月十四,出生在这里的一个贫苦农民之家。
       乳山市最早称牟平县,抗战时期成立乳山县,改革开放之后,是近几年定为县级市的。因濒临黄海,水资源丰富,现在已成为旅游风景区,银滩黄金海岸如今已名闻天下。
       小时候,我家很穷,无田无地,无房无粮,祖辈靠给富裕人家种田为生,是村里的赤贫佃户。我家老辈人本不在乳山县,是一八八二年我曾祖父举家从海阳县搬到乳山的。这中间还有一段故事。
       曾祖父名王成魁,与曾祖母生有四子,大儿子王仁田,二儿子王义田,三儿子王智田,四儿子王信田。其四子王信田,奶名福临,即是我的亲生爷爷。
       一八四○年英帝国主义用鸦片和大炮轰开了大清帝国的门户之后,德国人、法国人、美国人、俄国人、日本人等相继发动侵华战争,八国联军洪水般涌进了古老的中国大地,对中国进行肆无忌惮地践踏、宰割与瓜分,许多大好河山沦为侵略者的殖民地。德国占了青岛和胶州湾,英国夺了烟台和威海卫。当地群众不愿受侵略者的奴役和屈辱,纷纷揭竿而起,与英、德军队进行抗争,当地影响较大的有高密、莱阳农民起义暴动。曾祖父一家所在的海阳县,反帝反侵略的义和团运动也搞得轰轰烈烈。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许多人家为了活命只得四处逃荒。
       曾祖父、曾祖母因没有家产,为了生计靠给当地的盐霸晒盐为生,大祖父、二祖父长年给地主做长工,三祖父给东家当放牛娃。我祖父当时仅有十几岁,也开始帮助家里做活。
       曾祖父举家搬迁,起因是三祖父给人放牛出了事。
       三祖父年龄不大,却是小有名气的“牛把式”。他当时跟着一个牛倌当学徒,除了给东家放牛外,还负责看管全村人家的数十头牛。听祖父讲,三祖父放牛身上有“三样宝”:第一样宝是一个牛角号,早上出门带牛上山、晚上牧归回家圈养,都离不开牛角,早上有早上的号令,晚上有晚上的号令,天长日久,几十头牛都懂得了号令,只要号角一响,让牛走就走,让停就停,让回就回。第二样宝是一条两丈来长的牛鞭,不用时盘起来斜挂在身上,用的时候鞭子打的叭叭作响,功力十分了得,群牛不论大小没有不怕的。第三样宝就是腰间的布袋子,里面装着三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在危急的情况下,用来惩治、对付不听话的牛,做到指哪打哪,百发百中。
       有一次,一头母牛发情,一头大犍牛仗着体重力大,横冲直撞追赶母牛。追到村里快要冲进一户人家院子里,这户人家正围在院子里的饭桌旁吃饭。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三祖父长鞭一甩,“叭---”的一声响,鞭子重重抽在犍牛的屁股上,犍牛仰天一声嚎叫,立即止了步,屁股上裂了一条口子,血流了出来。牛主得知自家的犍牛被打伤了,很恼火,多亏牛倌再三劝说,三祖父才免了一次灾难。
       没过多久,这头犍牛又差点出事。当时一个刚过门的新娘子穿着一身红衣服由娘家回来,从牛群一旁经过。牛天生见了“红颜色”就冲动,西班牙的斗牛士们就是以一块“红布”将牛引向了死亡之路。犍牛先是瞪着大眼瞅了一会儿,马上把尾巴竖起来,朝穿着红衣服的新娘子冲过去。此时已是鞭长莫及了,情急之下,三祖父从布袋子中掏出一块石头,朝犍牛打去。手起石落,正打在犍牛的右犄角上,将犄角从中间打断了。疼得犍牛蹦了几个高,趴在地上。这样,又避免了一场大祸。东家知道后肯定不答应了,马上派人要找我三祖父算账。牛倌要三祖父赶快逃走。
       曾祖父同曾祖母一起,连夜收拾行李,带着全家六口人远走他乡,一路落荒而去。经过几天奔走,一家六口来到百余里外乳山县东南部山沟里的上草埠村落下了脚。


祖父王福临

       上草埠村原来叫草埠村,之后因下水头有了下草埠,才叫上草埠。村里有三个家族:李姓、宋姓和东姓。李姓人来的最早,之后姓东的来了,再后是姓宋的也来了。
       三户大姓人家中,数李姓人多势众,又是村里的“占山户”,好地好山岚多半都属他们占有。李姓有李中和、李中良、李中温、李中道、李中山五家兄弟。最富的户叫李中和,家中常年雇有三四个长工、蚕工,有三个女佣人,生有一女一子。曾祖父逃荒初到上草埠时,经过同意一家人借住在李家山上的放蚕屋里。
       李家有个蚕工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喊他“大汉”,会武功。听人讲,大汉是太平军,清兵四处捉拿他,大汉便跑到这个偏僻的山沟里躲了起来。
          曾祖父一家刚到上草埠村的时候,经大汉引见,地主李中和答应曾祖父一家到李家做佃户,李家提供住的地方,所有家务和农活都有我曾祖父一家担当起来,不计报酬,另给一块薄田自种自收,作为女人小孩养家糊口用。这样,曾祖父带着大爷、二爷给李家种地,三爷给李家放牛,我的祖父王福临也跟着大汉学放蚕。曾祖父、曾祖母及大爷、二爷、三爷分别住在李家的几个场屋、蚕屋里,祖父王福临与大汉住在李家的粮库。
       大汉打得一手好拳脚,祖父一边跟他学养蚕,一边跟他学打拳,修炼武功。
       李中和有一个堂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见我祖父王福临为人正直仗义,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就央人提媒,就把堂妹嫁给了我祖父。并给堂妹陪嫁十五亩地,一处正房三间、厢房两间的破房子,加上原先李中和家给的一块薄田,曾祖父一家也算有自己的地可种了,种的粮食掺着糠菜够吃的了。
几年后,李中和去世了,留下一个儿子继承家业。儿子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主儿,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喜欢赌钱,家道逐渐败落了。
       祖父王福临成家后不久,大汉离开了草埠,据说又去干军务了。俗语讲,乱世出英雄,在当时那样的世道,想老老实实地守在家里种田为生,安分守己地兴家立业,难乎其难。
民国初年,祖父到昆嵛山一带的棘子园、上口放蚕。昆嵛山是胶东半岛革命斗争的发源地,电影《苦菜花》写的就是这里的革命群众与当地反动势力开展斗争的故事。祖父听人讲,在老黄山卧龙史家,有一个武功高手,人称史三先生,就慕名前往拜师学艺。
       三先生练得好功夫,打少林长拳,尤以轻功见长。他不但武功高强,在当地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贤人。有次县衙派人到卧龙史家收田赋,因为年景不好,粮食欠收,三先生带头抗粮,向官府提出减少赋税。县衙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派了衙役带着大刀到村里征税。三先生带着一帮年轻人在村头堵着不让进村。为首的一个衙役指着三先生,让人把他带到县衙去。三先生没有说话,把手里捡粪的大钗往地上一插,“噌”的一下,一只脚蹲在只有两寸宽的钗把上,将旱烟点燃,对着衙役们喊:“来吧,有种的上来抓。”衙役们一看,全吓傻了眼,谁也不敢近前。三先生从大钗上跳下,将为首的衙役拿下,对其他衙役讲:“回去告诉你们县太爷,我们卧龙史家的田赋必须减三分,同意了就放人,不同意决不放人。”衙役回去禀报后,县太爷听了很恼火,遂派几十个衙役气势汹汹地捉拿三先生。衙役们将村子围了起来,三先生把村里会武功的徒弟都召集来了,个个带着棍棒,身手不凡,衙役开始还瞧不起那些庄稼人,打了几个回合,抵挡不住了,一个个连滚带爬逃跑了。三先生把几个头头捉了,关在村里派人送信到县里,讲明如果再不答应减田赋,就把捉的人全部杀了。县衙怕事态再闹大,只得向三先生妥协。此后卧龙史家的田赋税每年都要减三分。这件事直到解放时还是这样的。
       三先生与我祖父性情相投,祖父原本前些年也先后学过不少套路,有些基础,再经三先生名师指点,功夫大有长进,学到了不少真本事。
       几年后,功夫学得差不多了,祖父告别三先生,回到上草埠村,将村里的山岚包揽下来,白天放蚕,晚上就在村里开拳坊,村里不少的年轻人都来习武。这样,我们一家才算在上草埠站稳了脚根儿。
       我长到六七岁记事时,王家已是一个有着十几口人的大家庭了。祖父、祖母有三儿三女,三个儿子中我父亲王茂坤排行老大,二叔叫王茂堂、三叔叫王茂增。
       我祖父因为是李家的女婿,姓李的当时已经有二十来户人家,男人们都跟着他学武术。村里另有一些人家,也请了一个江湖上卖艺的人作武师,教大家练功。江湖艺人的武功是有一些的,他还懂得一些兽医,能帮人阉马。
       旧社会同行是怨家。我祖父与江湖艺人谁也不服气谁,在村里日子长了逐渐有了矛盾。江湖艺人背地里跟人讲,我祖父是假把式,是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的假功夫。
       祖父知道了这些话,找他当面讲:“是真是假,咱们过过招比试比试就见分晓了。”
       江湖艺人问怎么个比法。祖父说:“练武的都得有个门,有个派。咱们不比别的,就比比基本功吧,我站个势,让你扫三腿,如果把我打倒了我拜你为师,打不倒你就滚出上草埠村。”
江湖艺人讲第二天就比高低。
       第二天,两人在村里的场院上一比高下,场子上围了许多人看热闹。祖父先站了个骑马式,让江湖艺人用腿扫。江湖艺人在场上转了几个圈子,开始发力,使足了劲儿,接连三个扫蹚腿,祖父全身纹丝未动。而脚上的一双布鞋,鞋底子却全掉了,可见祖父功底之深。
       江湖艺人见我祖父没有倒下,瞪着眼发愣。
       祖父跟他讲:“来,我再让你一腿。”说着,他又站了一个骑马式:“来吧!”
       江湖艺人抬腿就扫,祖父双腿轻轻一抬,让过他一腿,随后用脚在他屁股上的穴位处点了一下,江湖艺人登时屁股脱了臼,摔了个狗啃泥,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祖父对他讲:“功夫高低是小,德行不好事大,你不能用暗器伤人呀!”
       说着,上前将江湖艺人裤角撩开,只见他右小腿上扣着一副卯着钉子的铁瓦。祖父又提起自己的裤角,两条腿上被铁钉打了很深的血痕。围观的人不干了,骂江湖艺人不是东西,不讲义气,不懂规矩,竟然暗器伤人,嚷着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祖父上前给他解了穴位,股骨复了位。江湖艺人从地上爬起来,向祖父拱手深施一礼,灰溜溜地起身走了,当天离开了上草埠。自此再没敢到过村里一步。
       又是几年过去了,我祖母病逝了。当时天津发大水,一位在大鼓班里干活的女人,沿路到威海逃难,遇到了我祖父,经朋友说合两人结了婚。
       一九二二年,胶东莱阳一带发生了农民起义。牟平县也爆发了有名的“三乡暴动”。三乡指的是双山、黄山、福山三个乡,这几个乡的农民不堪当地官僚地主阶级的压迫,掀起了武装抗税,减税免税运动。
       当时祖父带着二叔王茂堂,与村里的二十多个年轻人参加了暴动,一直反到了牟平城,放火把县衙烧了,杀了几个衙役,县太爷从海上坐船逃到了烟台。村里人从县衙的马队拉回了七匹好马,算是此次暴动的战利品了。
之后,山东省省长沈红烈发兵剿共“清乡”,实行反革命镇压,在牟平南乡杀了好几百人,烧了不少村庄。十几个衙役手提大刀,来到上草埠,指名要抓王茂堂。祖父得知,与村里参加暴动的人上山躲了起来。
       这时正是秋天割谷子的时候,天津来的祖母正在打谷场上拿着菜刀剁谷穗,衙役上前问王茂堂在那里,要带回县衙问罪。我祖母一听,火冒三丈,把手里的切谷刀在石头上磨了两下,朝着衙役冲过去,嘴里喝斥道:“你奶奶的屁,我杀了你们!”
衙役一看这阵势,吓了一愣怔,转身跑了。
       从此我这位天津来的王奶奶出了名了,人们讲:“王奶奶的一把菜刀,吓跑了登州府的一群衙役。”


我是长子长孙

       我父亲在弟兄三人中排行老大,我在家中又是长子,祖父平时在所有家庭成员中高看我一眼。按当时的家规族规,曾祖父去世后,祖父是一家之主,在家里凡事都是他说了算,平日里都是单独吃住。打我懂事起,祖父便让我同他一起吃住。因此,在我的少年时代,受到祖父的疼爱最多,受他的影响最大,从中得到的教诲也最深刻。
       在我幼小的心目中,祖父算得上最令我佩服的人。他不但修炼得一身功夫,刀、枪、剑、戟、棒、鞭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而且善于吹拉弹唱,笙、管、笛、箫、三弦、洋琴样样都会,家里地里,里里外外,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在祖父对我的训导中,有三点至今仍记忆犹新:一是做人对穷的不欺,富的不怕。要有骨气,堂堂正正,挺直腰板做人。二是远敬衣帽近敬财,出门要个好穿戴。出门在外,一定要注意自身形象,穿衣戴帽都要讲究,这样别人才会看得起你。这一点对我影响非常深,时值今日,尽管我已年逾八十,但对衣着从来没马虎过,穿军装时注重仪容仪表,穿便装一定要干净得体。三是荒乱世道不念书可以,没有功夫不行,太平年间没有功夫可以,不念书不行。
       在我读书这件事上,祖父一直是很开明的,全力供应我念书。他常跟我讲:“我一辈子没穿过毡窠子,你好好念书,将来咱不图一官半职,能当个教书先生就行,给爷爷买双毡窠子,冬天穿上就不冷了,咱王家也能挺起来了。”
    在支持我读书的同时,他还教我习武,强身壮体。从我读小学二年级起,他就每天教我打拳。
       我十三岁那年,村里来了八路军,进行土改,祖父到黑山夼放蚕。有天,我下了学去看他,当时有不少蚕农在场,祖父让我练几势给大伙瞧瞧。我拉开架势,打了套长拳。一旁的人都叫好,说我将来能飞檐走壁,不得了。祖父不无自豪地冲蚕农们说:“槌子把里还能生蛀虫吗?”
       上草埠从地理位置上讲十分重要,这里西距青岛二百四十公里,东距威海九十公里,北距烟台七十公里。村子三面环山,两条小河从山上流下,流到村头并在一处,通过一座桥,向下流便是下草埠村。下草埠尽管户头多,但人心不如上草埠心劲儿齐。
       这年正月,按照当地风俗,各村都要组织秧歌队,从这村走到那村,相互耍秧歌。上草埠的秧歌在当地小有名气,当与下草埠的秧歌队同在一个村子会面时,上草埠三声礼炮响过,本来都围着下草埠秧歌队的群众,“哗”的一下走光了,都奔向了上草埠的秧歌队。下草埠秧歌队感到窝火,就私下商议,上草埠耍秧歌回来时必走下草埠,提前在那里埋伏好,揍他们一顿,出口恶气。
       果然,等上草埠的秧歌队回村路过下草埠时,被一大群人围堵起来,不让过去。这时候,秧歌队里有比较机灵的,赶快绕过下草埠村,翻过山梁到上草埠报了信。祖父一听,领着一队人马带好家伙跑步赶来了。
       祖父到跟前时,下草埠村的人正吵得起劲,刚要动手,见祖父带人来了,有人喊:“王福临来了!快跑!”
下草埠的人一听,都散开了。


三婶闹堂

       随着时世变迁,日月更迭,在中华大地饱受帝国主义铁蹄践踏的满目疮痍中,我们王家几经风雨,逐渐成长为上草埠村一户贫穷的大家庭。
       一九二五年农历八月十四我出生后不久,二叔王茂堂结了婚。两年后,二叔家喜得一女,一九二九年秋又生得一子。可惜的是,这男孩刚出生,二婶便得了破伤风死去了。当时农村的接生条件非常差,女人生孩子如同过鬼门关一样,弄不好就要出人命。几个月前,我母亲生的一个女孩也不幸夭折,还没回奶,母亲就把他抱养过来,取名王永贵。之后,他一直在我家长大。
一九三○年,二叔又结了婚。一九三一年三叔王茂增也结婚成家,三个姑姑随后出嫁了两个。家里面进进出出,人员变化比较大,特别是二叔、三叔结婚后,两个媳妇都是外姓人,来到王家后,妯娌、婆媳貌合神离,加上家大、事多、嘴杂,矛盾也由此产生了。
       尤其是三婶,在几个妯娌中辈份最小,过门最晚,地里的农活、家里的家务干得相对要多些。单从一日三餐讲,按照当时的规矩,烧饭都是新进门媳妇的事,每顿饭先端给我祖父吃,而后是我父亲及两个叔叔,接下来是我母亲、二婶及孩子们,等全家老小都吃好后,最后才能轮到三婶吃饭。锅里的菜多了,到最后还能吃些可口的饭菜,有时饭菜少了,也只能用些野菜之类的东西煮了吃。当时我因受祖父宠爱,一直随祖父、父亲叔叔们吃饭,饭菜好一点,三婶很少捞着吃过。时间长了,她便牢骚满腹。由于我们全家同在一栋屋子住,我便时常听三婶唠叨:“我每天侍候完老的,还要侍候小的,你们吃的是粮,我吃的是糠,我是过来当媳妇的,不是当丫环的。”气极了,有时就干脆装着生病,躺在床上不愿下地干活。
       有次,她趁其他人都在田里干活,自己在家做饭的功夫,在灶堂里的土灰里埋了两个鸡蛋,准备烧熟了吃。恰巧二婶从地里回来帮她做午饭,埋在灶堂土灰里的鸡蛋经高温烘烤,“碰”的接连两声炸响。二婶一惊,问她怎么回事,三婶红着脸,说是灶堂烧火树窠子上的毛栗子响声。二婶感到蹊跷,走到灶堂边,见土灰里埋着两个鸡蛋,当天就把这事告诉了我母亲。母亲在三个妯娌中是长者,有道是长嫂比母,平时在家里能做一半主,就对三婶讲:“你怎么能在家偷着烧鸡蛋吃呢,要是让公公知道了,看你脸往哪儿搁。”
       三婶见我母亲说话难听,自己这事丢了脸面,就大吵大闹,寻死觅活的耍起泼来。三叔一看,生气地质问母亲咋回事。母亲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父亲一旁插话说:“这件事谁也不要提了,就当没发生过,谁也不能告诉爹。”
    “鸡蛋风波”就这样平息了下来。
       但时间不长,三婶又开始闹起别扭,逼着三叔与两个哥哥闹分家。三叔先告诉了我父亲,我父亲如实向祖父做了汇报。
祖父说:“他们想离这个家,可以。南边场院有间房,让他们住那里去,其他的东西都不能带。”
       三婶一听祖父不分给她家产,气不打一处来。有天忽然躺在床上,口中吐着白沫,哼哼嗨嗨地抽着气。村里来了许多人看热闹,纷纷讲三婶服了毒药了。
       这下大家紧张了,我母亲问她:“你吃的什么药,是不是砒霜。”砒霜在当时是最烈性的毒药,吃下去会出人命的。
街坊来了不少男人,有人用手摁着三婶的脖子说:“快拿筷子来,把她的嘴撬开,到茅房舀些大粪汤给她灌灌肠,让她赶快把药吐出来……”
       话刚刚说完,三婶叫道:“我没吃砒霜,我吃的是洋火(火柴)头儿。”
       男人们故意加大嗓门说:“人命关天,吃洋火头儿也有毒,也得给你灌肠。”
       三婶说:“我吃了两个洋火头儿,不要灌肠!不要灌肠!”在场的人一听,全笑了。
       三婶自感没趣,在王家跌了面儿,第二天一气之下回了十多里外的娘家。随后,三婶娘家哥来到上草埠,跟我祖父理论说,他妹子在王家总是受欺负,再不分家就不回来住了。
村里姓李的一位长者对祖父讲:“他们想分家,你给他们分开过好啦,不要搅到一块生闲气。”
       祖父最终下了决心:分家。
       奶奶是村里李姓的姑娘,分家那天,李姓的长辈都来了,坐堂主持分家。祖父将所有家产分作三份,分别由我父亲和两个叔叔抓阄儿各得一份家产,祖母当年陪嫁的家产随祖父,其他三个妯娌的陪嫁个人的归个人,家里的几处房子、田地、牲畜等能拉开分的拉开分,拉不开的就作成价钱,一家一份,多退少补。当时,大祖父已过世,二祖父、三祖父和我祖父分别由我父亲、二叔、三叔赡养。未出嫁的姑姑随祖父过。
       二祖父跟了我家,三祖父跟了二叔家,祖父跟着三叔。但祖父不愿同他一起过,自己手头上有些积蓄,就在村里租了一所房子,带着我小姑一起生活。并仍旧要我同他一起吃住。
一个大家分成了三个小家后,几家人都起了锅灶,各自过日子,东西分散了,力单势薄,每家的日子也远不如以前那样红火了。


我的“新生活”

       一九三一年,上草埠村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了公办学堂。以前读书都是有钱人的事情,村里的私塾,是有钱人家请个先生教子女念书识字,穷人的孩子是读不起书的。新学堂成立后,祖父第一个手扯手把我送了过去。
       当时我刚刚六岁。说是学校,其实只开了一个小学班,有二十来个人,男的、女的都有,大的已十八、九岁,小的五、六岁。
       老师叫张建堂,是位国民党党员,留着小分头,穿着长袍,胸前带着国民党“青天白日”的党徽,穿戴言行都非常时尚,这些事情是我们这些农村孩子第一次看到和听到。他每天早上都要蹲在学校门口刷牙,大人小孩都感到新奇。
    学校门口有一面国民党党旗和国旗交叉挂在门框上。每天上课前,老师先是带领我们喊几个口号:
“提倡男女平等!”
“养成儿童美德!”
“铲除浪漫习惯!”
“反对封建迷信!”
“反对女子缠足!”
       接着,又带我们朗读国民党总理孙中山先生的遗嘱:“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于求中国之自由平等……”
之后,一起读中山先生的遗训:“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最后,大家起立向国父孙中山行三鞠躬礼。
       当时学校教的是“新课程”,每天向我们灌输“新生活运动”的思想。由于年龄小,当时很多道理根本听不懂,也不理解。什么“革命”啦,“自由”啦,“平等”啦,简直像听天书一样,对这样的学没有多少兴致。现如今,只有老师教的一首《妇女放足歌》还留在脑子里:
“缠足好伤悲,两眼泪双垂。
一双足真受罪,一天哭几回。
        埋怨二爹娘,把女儿作了对。
        一双天然足,损坏损残废。
        有女儿上学堂,就把足来放。……”
        因为对上学没有兴趣,有时,我就偷偷在学校外面躲起来。有次天下了大雨,我在草垛下面避雨,时间长了衣服全淋湿了,就跑回家让姑姑把湿衣服换下来。衣服换好后,回去仍躲在草垛下面,不愿去学校,村里人看到了就告诉了我祖母。我祖母也没责怪我,把我领回了家。
       村里的长辈李中温、宋道钦,听说学校每天教学生“新生活运动”,他们极力反对,都不让孩子们去学校。张老师也不愿在这里教了,年底背着铺盖离开了上草埠。
       第二年,村里由老年人做主,请来了一位叫段福华的私塾先生。段福华有五十来岁,每人给我们发了三本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天天都要我们背“人之初,性本善;心相近,习相远。”他是教私塾出来的,有些迂腐,治学很严厉,动不动就要用戒尺打手。
       后来,国民党教育部来了查学的,发现村里请了一个私塾老师,查学的很生气,就把段福华赶走了。查问是谁让来的,祖父嘱咐我,问着我的时候就说不知道,什么也别说。
第三年,上面派来一位比留着小分头的张建堂更年轻、更时尚的老师徐宏书。他的思想当时十分超前,每天只管不停地拉琴,不教我们念书,而让他的一位干爹代他给我们上课。这位思想活跃的徐老师,后来还真成了大事,解放后还当了中国驻非洲一个小国的大使。
       第四年的时候,徐宏书走了,又来了一位叫段星东的新老师。在走马灯一样不断替换的几个老师当中,学生们感到最好的要数段星东老师了,不但课讲得好,学教得好,人缘也很好,十分讨学生喜欢。从他身上我们学了不少知识,知道了不少此前不知道的东西,懂得了许多爱国救国的革命道理。我也由此在头脑中有了革命思想的萌芽。
       只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后,“七七事变”爆发,星东老师弃笔从戎,参加了八路军,投身到革命的滚滚洪流中了。
    段老师走后,一位叫刘韶九的,原来在高丽国当账房先生,听说村里学校没有老师,就托人说情,到我们村当起了教书先生。
       刘韶九教学也很认真。国民党当时提出要“训练民众”,他也积极响应,协助村里做了不少工作。但此人由于长期在国外生活,资产阶级情调比较重,每天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还喜欢涂脂抹粉,给我们上课时候,雪花膏的味道直刺我们的鼻孔。
       一九三八年,村里来了八路军,提倡妇女解放,在村里办起了“妇女识字班”,要刘韶九当识字班教员,每天中午抽出两个小时为村里妇女辅导文化,之后,再到学校上课。这下,刘韶九对了胃口,上课前穿着毛布长衫,总要梳洗一番,身上搞得香喷喷的,去了识字班半天不愿下课,把我们这些学生在学校放了羊。
       初春的一天,我们几个复习生,有我、宋宗坤、东玉新、东传和、李文周、李人湖,跑到山夼河里抠螃蟹。快下识字班的时候,我们六人兴致勃勃地抬着半桶螃蟹回到学校,对刘韶九说:“刘老师,这些螃蟹给你晚上煮吃吧!”
       刘韶九很恼火,一言不发,把我们几个叫出来,在操场上用教鞭划了一条线,罚我们几个人站在划的线上不许动。
我们这才傻了眼。
       学校紧临着大路,过往群众很多,开始,他们以为我们上体操课,练习立正,夸我们姿势站得好。后来见我们总站在那里,一些家长笑着问我们:“王晏,是老师罚你们立正的吧?”
       我们一听也很害羞。我提出来:“咱们跑吧。”他们都说好。说着,我和宋宗坤、东玉新、东传和四人拉腿就跑了,李文周、李人湖两个嘴上说跑,腿没有动,还在原地站着。
    我们四个头也不回地向西山跑去,一口气跑到西山顶上才停下来喘喘气。快到了邻村胡家口,漫无目的地向前溜达。走到一片山林前时,见天已经黑了,此时大家才商议往哪里去。宋宗坤提出到他姑姑家,东玉新说到他舅舅家,主意总也统一不起来。最后,看天已黑了,大家决定到村子西夼的破窑里躲一宿。说着,就奔土窑去了。
       我们几个人从学校逃跑,全村人很快都知道了。吃了晚饭,宋宗坤的父亲叫我二叔王茂堂联络几个人找我们。
       有经验的老人讲:“这么冷的天,几个孩子不会走太远,肯定躲在土窑里。”于是,大人们摸黑来到大窑找人。有人趴到窑顶上,先不说话,向里面扔了一个土块。听到声响,我们几个小声嘀咕着:“狼来了,听大人讲狼吃人前,先要扒泥把人的眼迷住。”吓得缩在里面,大气也不敢出。这时,上面那人大声笑着骂道:“还狼扒泥呢,再不出来,狼可真来了。”这才知道是大人们来找我们回去的。
       回到家里,奶奶疼爱地将我揽在怀里,连声骂老师的不是。
       第二天,我们到了学校,刘韶九先给别的班级讲完课,最后叫我们把昨天的课文默写一遍。昨天我们到河里抠螃蟹没有学新课,心里清楚,他这是报复我们。
       结果,因为课文没默好,我们每人的左手被狠狠地打了几教鞭。最惨的是东玉新,平时学习本身就不好,这次默写没写出几个字,被刘韶九打得躺在地上哭着求饶。
       回到家里,祖父见我的左手肿得像发面卷子一样,就用擀面杖一下下地在上面滚着,帮我消肿,晚上还叫我一直握着一个萝卜。
       奶奶一看非常生气,第二天清晨拉着我去了学校。见了刘韶九,操着一口的天津话,把刘韶九一顿臭骂:“奶奶个屁,咋把我小晏打这个样儿?”
       刘韶九恼羞成怒,卷着铺盖要走人,被村里的校董事们劝了回来。村里的校会会长、董事们吩咐我们四个人给刘韶九赔礼,磕头请罪。这场闹学事件才算平息下来。
    一年后日本打来了,学校停了课,刘韶九也离开了上草埠。没有中学可念,我只得跟着大人干农活。


买了个二婶

       一九三○年,二叔与第二个妻子结了婚。只说是续弦后可以照顾前妻撇下的一双儿女,没想到,第二个妻子一九三二年为他生了一个男孩,一九三七年生女儿时,又遇上了破伤风,不治身亡。
       真可谓雪上加霜。两个妻子留下了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洗衣做饭,只有靠十来岁的大女儿操持,家不像家,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村里有位姓东的,是位善于倒弄婚姻的人。他跟我二叔讲,上初村有一高姓女子,新死了丈夫,带着一个女儿守寡,人模样长得不错,他已与这位守寡女人的哥哥讲好了,只要花二百个大洋,就能把她买回来做老婆,问我二叔愿不愿意买。
       二叔跟我父亲讲,眼前家里这么个摊子,不找个人来恐怕是不行了,他想把地卖了钱,把姓高的女人买回来。父亲把他的想法告诉了我祖父。祖父一听二叔要卖地买媳妇,开始不同意。父亲就反复跟祖父讲,老二一个人带几个孩子,日子太难啦,找个人家好歹能帮着做个饭,帮助缝缝补补的,对孩子也有个照应。
       在父亲的相劝下,祖父总算应允了这件事。
       为急着凑齐买媳妇的钱,二叔将两亩好田卖给下草埠一户人家,换来了二百大洋。按当时的行情,两亩好田远不止这二百大洋,但由于急等着用钱,二叔也顾不上许多了。
二叔把钱给了我父亲。父亲去找中间人商议为二叔买妻一事。两方商定,三天后夜里三星正南时,在上初村南山坡三支碑的地方会面,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过时不候。双方当即都签了字,画了押。
       在旧社会,受三从四德的礼教束缚,妇女死了丈夫后,是不得再嫁的,所谓的娶寡妇,实际上是“抢”寡妇,须在夜间偷偷进行。多数情况下,都是男方出了钱,经寡妇娘家人的手把寡妇偷着“抢”走,寡妇婆家知道后,总要极力阻拦,如果买方“抢”不走寡妇,人财两空,也只能自认倒霉。
       到了三天后的夜晚,为帮二叔“抢”到买的寡妇,三叔专门约了几个有武功的邻居,人人腰里带着家伙,紧跟在“抢亲”的队伍后面。父亲胆小怕事,心情紧张,二百块大洋整整装了大半袋子,拎在手里沉甸甸的,手一直在擅抖,旱烟袋都拿不住了。
       三叔牵着高头大马带着钱走在前面,后面是证人,再后面就是几个保镖。庆幸的是,一切还比较顺利,双方都准时到达,准时将人、钱分别交付对方。只是这位买来的二婶不安稳,嘴里呜呜啦啦地,在马背上一个劲儿地撕打反抗。
       过了半夜,新来的二婶接到了二叔的家,在众人的簇拥下推拉到大门门口。按规矩,寡妇“抢”来后,进大门时,双腿必须迈过搭有一副马鞍子的大门槛,比喻寡妇过了这副马鞍,就破了“好女不嫁两男,好马不配二鞍”的古训,对再嫁的寡妇来讲,就可消灾免祸,安静地在新家过日子了。
       买来的二婶脾气拗得很,在地上打着滚儿地哭,就是不愿迈过那道门槛。最后,还是几个婶子大娘不由分说,硬是将她的两腿分开,帮她从门槛上面“迈”了过去。
       进了屋,二婶仍不住地哭。婆娘们都规劝她,在王家好好过日子吧,这家人好家景也好,没你的亏吃。一番苦口婆心地劝说,二婶不再哭闹了。母亲对躲在我家的二叔说:“你赶快到家里去见见她吧。”
       二叔回家后,不大功夫走了回来,嚎啕大哭起来:“我这辈子可倒了血霉,两亩地换了个丑老婆子,脸上还有个疮疤,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原来二婶右上额有块很大的疮记,平时都是用头发遮掩着看不见,这时头发弄乱了现了原形,很不好看。
       母亲及家里人都劝二叔:“能过来跟你过日子就是前世修的缘分,有块疤别的没啥毛病就很好了,你这会儿说不要了,还能退回去吗?”说着就把二叔送回家去了。
       不几天情况就好了,这位买来的二婶还真是位过日子的好手,把家料理得井井有条。两口子也都顺心了,只是两年后连着生了两个儿子都相继夭折了。
       要说二叔也是个苦命人:一生结了三次婚,就留下了两个儿子,大儿子王永贵参加了解放军,在解放济南时光荣牺牲了,二儿子叫王永礼。王永礼尽管自幼生母便去世了,人很争气,也很能干,是上草埠村的老党员。他有个儿子叫王璟涛,长大后也参加了解放军,在部队入了党,八十年代初退伍后,回到上草埠当了村支部书记,一直当了五任,在村里深得群众拥护。王永礼的三个女儿现在也都很有作为:大女儿王玉华,现在是威海市冶金工业公司销售处长;二女儿王克勤,现在威海市建设银行工作;三女儿王克敏,现在乳山市地税局工作。
       我想,倘使二叔地下有灵,看到子孙们能有今天的大好前程,也会含笑九泉了。


日本鬼子打来了

       一九三七年,“七七”芦沟桥事变爆发,中国人民拉开了抗日战争的序幕。
       很快,日军侵占了山东。先是占了济南,之后,又沿着胶济铁路东进。一九三八年初占领了烟台、威海等地方。
       这年的正月十五,我和村里人到离上草埠五里路的胡家口村看大戏。胡家口村有个京戏子弟班,在当地小有名气。我们正听戏的时候,突然随着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北边天上飞过来四个长长的东西,沿着烟青公路一路向南飞,飞的非常低,上面看得一清二楚。那时候还不知道它是飞机。一时间,戏也停下来不唱了,一齐跑到山坡上看风景。后来才知道这是日本鬼子的飞机,是来打中国人的。自此,胶东半岛战火就烧起来了,再也找不到往日的安静了。
       鬼子占了烟台、青岛、威海后,作为基地不断向外扩张,占了文登、海阳、牟平等几个县城,之后又占了冯家、水道、下村、东村等一些集镇,每天都要向这些大的集镇扔炸弹进行轰炸。
       当时我正在村里学校上高小,段星东老师教给我们一些简易的防空常识,如飞机来了人员不要集中,要赶快分散隐蔽,要躲到大树底下或者水沟等不易被发现的地方。
       日军入侵胶东后,采取炮楼壕沟战术,每夺得一个城镇,都要修筑工事,建立据点,在制高点上修筑炮楼,四周挖出十多米的堑壕,有的还要拉上铁丝网,围上木栅栏。  
       经济上,日军实行封锁政策,对钢铁、煤炭、粮、油、布匹进行垄断,对老百姓生活上的必需品也严加控制。老百姓做饭生火没有火柴,只得用火石打火做火种;没有点灯的煤油,只有到山上将松树明子收集起来,用于夜间照明。为在思想上、文化上统治中国百姓,日军在敌占区进行奴化教育,办日本学校,要学生读日本书,说日本话,并胡说什么日本人和中国人是同祖同宗,是一家人,日本兵是来帮中国建立“皇道乐土”、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对群众进行政治欺骗,实行殖民统治。
       当时,胶东有国民党鲁苏战区的一个师把守,师长叫于学中。日军入侵后,于学中采取不抵抗政策,见日本人的飞机来了,自己先跑到济南躲了起来,一个多月功夫部队全跑掉了。
       日本鬼子军事占领后,因为战线拉的比较长,兵力不足,就采取收买利诱手段,拉拢一些地方武装建立汉奸组织,成立“皇协军”、“治安军”、“保安团”,建立“新民会”,实行保甲制,清查户口,颁发“良民证”,不断地进行“清乡”、“扫荡”,镇压一切抗日活动。
       也有一部分地方部队,日军入侵后拉起杆子,成立了游击队,自封为独立旅、独立大队,表面上虽然没有投靠日本人,但这些部队后来与八路军为敌。当时整个胶东地区有十八个独立司令,仅东海一带就有秦玉堂、王行仁、赵汉卿、丁福亭、安挺更、苗占魁六个司令。这些人中有的当过土匪,属于行伍出身,除丁福亭等个别头目有点民族感,有抗日的思想举动外,多数人缺乏政治觉悟。
       还有一些反动的道、教、会、门组织,日军入侵后,为了明哲保身,被日军收买后,开始当顺民,做汉奸,当起了日军的走狗,帮日本做反动宣传,美化日军侵华的丑陋嘴脸,给日军带路、送情报,干着为虎作伥的勾当。日军入侵后,上草埠一个地方教派当时向教徒们宣称,日本是友好的大和民族,只要以礼相待,是不会欺负中国百姓的,日军来了要教徒们都不要跑,在门前堆起黄土坎,土坎后面放一桶水,然后坐在一棵高粱杆儿上就可安然无事。黄土坎代表泰山,一桶水代表黄河,高粱杆儿代表马匹,日本兵来了有泰山、黄河遮挡着,自己骑着快马就可平安无事了。鬼子进村后,一些教徒听信这说教,坐在家中修炼,许多惨死在了日本人的屠刀下,村里百姓这才
警觉过来。
       我党从当时民族斗争的形势与任务出发,领导人民军队向敌后发展,开辟敌后战场,开展敌后抗日游击战争,建立敌后抗日根据地。一九三八年冬,党中央恢复了曾遭国民党破坏的山东省委组织,建立了胶东特委,王文任书记。
       许世友也由延安来到山东,任胶东军区司令员,到胶东建立抗日革命武装,开展敌后抗日战争。相继成立了东海分区、西海分区、北海分区、南海分区四个独立团,每个县都设立县大队,区成立中队,村里建立了民兵组织。东海独立团司令叫于得水,政委林一山,于得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曾在东北联军战斗过。
       为解决武器弹药问题,当时每个分区都建立了兵工厂,利用硫磺、黑药造炮弹、手榴弹。各村都建立了“各救会”,有妇救会、青抗线和民兵组织,村与村成立了联防队,一边开展游击战争,一边开荒种田,发展生产,打破敌人的经济封锁。为了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抗战开始后,我党已停止实行没收地主土地的政策,实行减租减息的政策。建立起了最广泛的抗战统一战线,扩大了政治优势,从而,大大增强了党同根据地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
       这时候,国民党又把于学中派了回来。任命他为鲁东战区总司令,辖胶东十八个司令。当时一些地方部队,多数投靠了日本鬼子,比较正规一些的部队采取绥靖主义,有一部分国民党主力部队把精力放在了对付共产党、八路军上。胶东军区根据中央指示,从建立广泛的革命抗日统一战线的要求出发,对反动武装采取灵活政策,区别对待,对东海地区的六个独立司令,制订了“联合秦、王、赵,打击丁、安、苗”的方针,不断巩固革命根据地,壮大革命武装。
       当时,胶东革命斗争基本形成了三种区域:一种是敌占区,日本鬼子建有据点、派重兵把守,这些地方大多是交通便利的城镇。另一种就是共产党、八路军领导的根据地。这些地方多数是远离敌占区的山区、农村,这里人民群众的革命热情高涨,自上而下都建有革命组织。此外,还有介于敌占区与根据地之间的游击区,这些地区往往犬牙交错,是敌人力量较薄弱的地区。
       在革命根据地,广大人民群众自发投身到革命斗争的洪流中,一些鼓舞斗志的革命歌曲在群众中广为传唱,反映了当时人民群众同仇敌忾、反击日寇的强烈心声。至今回想起来,仍记忆犹新。有一首是反映全国人民齐心协力打鬼子的:
“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
      拿起我们的锄锤刀枪,
走出工厂、田庄、课堂,
      到前线去吧,走上民族解放的战场。
      脚步合着脚步,臂膀靠着臂膀,
      我们的队伍广大而坚强,
全世界被压迫的人民都是我们的兄弟,
一切爱好和平的国家都是我们的朋友。
大家联合起来,拿起枪杆笔杆枪口朝外响,
我们要收复失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把旧世界强盗杀光!”
还有一首是歌唱根据地革命民兵武装的:
“想起了两年前,鬼子来到东海边,
  军阀官僚都跑掉,丢下人民受灾难。
  救星从天降,八路军共产党,
  建立根据地,保卫我家乡。
  家家兄弟,一起武装,
  拿起棍棒,拿起刀枪,
  展开游击战,三五出入青纱帐。
 民兵的队伍真威武,
  民兵的队伍真坚强。”
       由于人民群众的革命热情比较高涨,抗日武装很快在胶东这片热土上成长壮大起来。到一九四○年,胶东抗日武装已初具规模。
此后,胶东成为中国革命武装的重要摇篮,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先后培育出二十七、三十一、四十二、四十三等四个军的主力部队,在之后的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小女婿儿

       我的婚事完全听由爷爷奶奶、父母包办的。
       受早婚早育、多子多福传统观念影响,祖父一直主张我趁早结婚。母亲也提倡我早些结婚成家。我祖父那辈上,家里穷娶不起媳妇,大祖父、二祖父、三祖父弟兄三人打了一辈子光汉。       后来到我这一代,虽然家景有所好转,因为旧习俗的影响,一来我家祖上没留下家业,二来是外来的流门户,不少提亲的人一听我家是这种情况,人家就不干了。我父母最担心我家穷找不到老婆,像我大爷、二爷、三爷那样断了后代。可是我爷爷的思想不是这样,自家虽然很穷,但架子拉的很大。
       一九三八年春天,我已十四岁了,按当地风俗,也到了谈婚成亲的年龄。祖父对我找什么样的人家态度明朗,原则有三条:一是不与买卖人结亲,二是不与不本份不诚实的人家结亲,三是不与杀猪、杀牛的人家结亲。村里也有不少给我提亲的,有些让祖父给回绝了。邻村我姨家有个女儿,年龄大我两岁,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左腿有点残疾,母亲怕耽误了我,贫不择妻,想让我俩成亲。祖父坚决不同意,决心非要帮我寻一个体面的人家。
       我大姑父住在离我们上草埠三里路的黄格庄,村里有位叫刘景林的人,提出想把他在柳家村的外甥女介绍给我。柳家村离我们村有十公里路,他外甥女叫柳月娥,父亲柳清河,家里条件好,算是富裕人家,房子、田地等家产比我们家多,在十里八乡有些名气。柳月娥当时大我五岁,听人讲,开始有人给我们村另一人家提亲,两家应该说是门当户对,因为男方有后娘,柳清河没有同意。
       刘景林与我的姑父给我提亲后,因为柳家比我们家的条件好一些,有选择的余地,主动权当然在他们手里,柳家提出慢慢看看再说。
       之后不久,我大姑父陪女方舅父专门来到我们上草埠,先是打探左邻右舍我家的一些情况,邻居们都讲我家人忠厚老实,也很勤劳。接着,又来到我家相亲,把我家里里外外看了一番,这才放心的去了。
       柳家人走后,我祖父说,人家来相咱,咱也要打听打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想法子也到他们村上,看看到底怎么样。
于是我姑父第二天就去了趟柳家村。当天晚上回来说:“柳家条件比讲的还要好,我去的时候,他家里正好几个大姑娘在那绣花,每一个长的都不错。给我家提亲的那个更好一些。”这下,我祖父、父母才放下心来。
       接着,双方由算命先生看了生辰八字,我属牛,她属猴,属相也不相克。于是商定于这年的农历五月初一订婚换贴儿。所谓“换贴儿”就是男女双方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写在红纸上,男方备上彩礼,与女方将媒柬交换一下,算是双方将婚事定下来,成为契约,也算作一种信誉保证,男女都不得再改变了。
       按照当时的规矩,男方与女方交换媒柬,男方要备不少钱作为彩礼,我们家分家后,是拿不出多少钱的。祖父说这个钱他来出。媒柬和彩礼送去后,我们的婚事就算正式定了下来。
       后来,我俩的婚事还出现了一个小插曲。柳家原来曾给我们村另一家提过亲,没有办成功,这家人后来见我家与柳家定了亲,感到面子上过不去,就出了一些传言,说我的腿有些毛病,还有的说我是个瘸子。柳家听到这些闲话,心里也有些着急,就找我姑父和女方的舅舅追问。我姑父和柳景林给柳家做了保证,这才平息下来。
       此时日本鬼子已经打到了胶东,天天兵荒马乱。祖父催促我父亲,现在年景不好,还是趁早把婚事办了吧。
       于是从一九三九年开始,家里就着手为我筹备结婚的事。之后两家又选了黄道吉日,经过媒人、男女双方商量,选定一九四○年农历九月初四、五完婚。
       按照祖父的安排,我的婚事整个是按旧风俗操办的。
       九月初四那天上午,母亲先叫我到河里去洗澡,再去理发。下午,找到邻居一位大姐帮我穿衣服。我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礼帽,挨门挨户给长辈磕头。傍晚时分,门口已备好两乘花轿,我坐进前面一乘,后面一乘是接新娘的。四名轿夫一路抬着我坐的花轿,颤悠悠地出发了。当时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家到柳家村有二十华里路,要翻过两座山,抬轿的人太累了,他们一路走还一路的喊:“前面是小河,后面迈稳脚。”“轿子要下山,一步一步保平安。” ……
       天黑时候,到了柳家村村口时,轿夫把花轿落下,把我喊了出来:“小女婿,快出来撒泡尿,到丈人家就不能乱走动啦。”这是古时候的规矩,新女婿到岳父家迎亲、新娘子刚过门儿,是不得随意大小便的,否则会让人笑话。由于婚事提前做了筹备,一些迎亲的程序、礼仪常识,大姑、三姑她们此前在家里也教了我不少,我也有点数了。中午出发前,我爷爷亲自对我交待了一番,说第一次上门,可不能出丑,少说话,不喝酒,坐有坐相,站有站相。
       爷爷还给我说了一段笑话,说的是一个新女婿上门坐席的时候,女方一个老长辈问他:“你家老泰山(父亲)多大高龄啦?”新女婿没有明白这个话,光听了“泰山多高”几个字,就说:“俺那里没有泰山,光有南塂,也不高。”客人都笑了。老长辈又问:“你在家排行老几(兄弟几个)?”新女婿将这句话听成了“盘炕”什么的,便说:“我会盘炕,还会盘锅灶。”一个客人给他解释说:“问你家弟兄几个?”新女婿说:“连俺爹吗?”全场客人哈哈大笑。新女婿火了,站起来说:“你们吃土鳖喝孙,我不要老婆了。”说完就往外走。陪客的好说歹说,才把他安稳下来。
       迎亲的花轿抬着我,在柳家大门口停了一会儿,轿夫将轿帘子撩起,我看到轿外有两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一个站在左面,手里提着一只明亮的红灯笼,另一个站在右面,两手捧着一块有一丈长的红毡,中间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子向我拱手弯腰,施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我从轿中走出来,向傧相也施了拱手礼。傧相让挑灯、捧毡的两个男孩引路,走到大街上,两旁挤满了看新女婿的男男女女,一片的谈笑声,嬉戏声。
       傧相引着我一家接一家磕头礼拜,进门后傧相先告诉我对主人的称呼,拜爷爷就有说“给爷爷磕头”,拜伯母就说“给伯母磕头”。有一家告诉我叫干妈,我就给干妈磕头,干妈送给我一个红包,里面包着四块银元。柳家村有一百多户姓柳的,按三分之一亲近的算,我那天也去了三、四十户人家,每户五分钟,也要磕上两个钟头。把我和两个小男孩都累的够戗。当地人有句俏皮话很形象:“小灰媳妇真难得,磕头要磕好几百。”
       接下来是请我入席饭。司仪是我的连襟,直接把我领到了首席上,平生第一次坐这么高贵的位置,又有那么多老人陪着,开始我浑身都出汗了。这时,一位年龄不大的男孩端着一双新鞋进来,我接过后换上,他又把我换下的那双拿走。
       席间,我认真按家人教的做,不喝酒,不多说话,不多吃菜。
       按规矩,新女婿迎亲要在新娘家住一夜,第二天才接新娘回到自己家。
       三天后,我和新婚妻子到新娘家回门,借了人家两头骡子,我叔弟王永贵同我一道前往。当时,我们都很担心,在路上遇到了鬼子和“二鬼子”,那样麻烦可就大了。万幸的是,来去都很平安。
       我结婚的第二年,我们家奉养的二祖父病逝了。起因是日本鬼子扫荡时,一帮“二鬼子”到村里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抢,无恶不作。有两个“二鬼子”到我家里先是将烧饭的锅打烂,又故意躺在红薯秧的炕席上,把一炕长得很好的秧苗弄得一塌糊涂。二祖父心疼得也不说话,直抹眼泪。这还不算,临走,他们要将我家的毛驴拉走,这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二祖父不让牵,两手死死抓住缰绳不放,“二鬼子”随手捣了二祖父一枪托子,把二祖父打翻在地。但即便这样,二祖父抓缰绳的手仍没松开。毛驴保住了,二祖父却被打伤了内脏瘫在了床上。我母亲因为要照顾年龄尚小的弟妹,妻子柳月娥顾不得是刚过门的孙媳妇,床前床后侍候二祖父,帮他端水端饭,擦屎擦尿。二祖父打心里感激她,村里人也都夸她贤惠,心眼好,说这是我们王家修行来的福分,娶回一个孝顺的媳妇。
半年后,二祖父不治而终,妻子柳月娥披麻带孝为二祖父送了终。


八路军中学读书

       一九三九年,因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我高小毕业后,没中学可念,便在家休了学。一九四○年秋,我与妻子柳月娥成婚后,听人讲南黄村有所八路军中学,贫穷的学生可以享受公费,不用交学费和食宿费。我便又萌生了继续读书、考取八路军中学的念头。
       父亲看当时世道比较乱,对八路军中学不太了解,怕我有个闪失,不同意我读中学。倒是新婚妻子非常开明,帮我向父亲求情,说我不懂种田的手艺,应准许我到学校读书,家里农活有她来帮着干。祖父这时也帮我讲话,劝父亲支持我上学读书。
在黄格庄中心小学复读了一年时间,一九四一年七月,我只身一人来到南黄,参加八路军中学(又称胶东公学)的招生考试。考试分为笔试、面试两榜,第一榜的笔试考的课程有政治、历史、语文、数学四门,上午考完第二天很快发了榜,第一榜我榜上有名。接下来第二榜面试,发榜后榜上无名。
       我当时一下傻了眼,感到没有颜面回家见亲人,听人说八路军的“胶东中学”住在西海分区的由古村,也在这几天招生。我拿定注意,当天上午早饭没有吃就出发了,赶往六十公里外的胶东中学。
       走得饿了,身上没有钱买饭,也没干粮吃,就在路边摘一个梨子充饥。下午五点多钟,经一天奔波,终于来到了胶东中学,在签到处报了名,登了记。
晚上,我投宿到学校附近的一位好心的老太太家里。老人听说我是来考学的,十分热情,得知我一天没吃饭了,便给我烧面糊糊吃。
       第二天上午,我与报名的几百名考生来到由古的沙河沙滩上,参加第一榜考试。第二天上午成绩出来了,我胜利通过了第一关,准备参加第二榜考试。晚上回到老太太家中,听说我第一榜已经通过,老人非常高兴,给我做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犒劳我,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第三天上午,我参加第二榜的面试。主考老师出了这样一道类似于现在的脑筋急转弯题目:一个农民赶着一群羊到集上卖,途中要过关口,过一个关口守关的人把农民的羊留下一半,再还给他一只羊。农民一共过了99道关口,最后还剩了两只羊,问农民总共赶了多少羊?
       我思忖了一番,回答主考老师:“农民一共赶了两只羊。”
       主考老师笑着点了点头,在我的名字上打了一个大红勾。第二天张榜我榜上有名了。这样被胶东中学正式录取了。
       学校确定录取后,还专门按照我签到的地址,向村里发了调函,了解核实我们家及我本人的一些情况。这件事一下子在上草埠炸开了锅,整个村子都轰动了,街坊邻居夸我“考上了中学,有了出息”。祖父、父亲、母亲等家里人也都非常高兴,说我是“王家第一个上中学的。”妻子柳月娥激动得直掉眼泪,一遍遍地嘱咐我:“你在学校好好念书,家里有我在,什么事我都不怕,什么苦我都能吃。”
       八月开学的时候,祖父塞给我两块大洋作为鼓励,把姑姑从丹东寄给他的毯子送我在学校用。到学校报到后,我在新生登记表上的“家庭出身”一栏,写上了“贫农”。学校又发函到牟海行署,调查核实我家的家庭出身后,决定我为学校的公费生。公费生一年发放春、冬两套粗布制服,一件大衣,一双鞋子,衣服样式、颜色与八路军着装相似。学校没有固定的校舍和宿舍,学生平时在村里的祠堂和财主家的客厅里上课,晚上学习结束分散到附近各个村子的群众家中住宿。
       我当时同班上的一位叫刘泽民的同学,被安排到了藏家夼村长家居住。刘泽民人很机敏灵活,认村长老婆做干娘,村长老婆高兴得合不拢嘴,对我俩照顾得也格外周到热情。
       一年后,父亲生了病躺在床上不能劳动,需要人照顾,家里经济状况很差。一九四二年初,受家庭困难的影响,我产生了辍学回家的想法。班里一位叫隋桂香的女同学,家在我们邻村,家里条件比较好。她知道后从家里拿出了一些钱送到我家,让给父亲医病,并告诉我她父亲是中医,开药铺的,以后可以到她们家的药铺拿药,劝我千万不可中途退学。我和家人都很感动,祖父慨叹道:“这都是咱老辈子修下的福啊!”
这样,我又回到胶东中学坚持念了半年的书。
       一九四二年底,鬼子对胶东根据地发动了冬季大扫荡,上级指示学校疏散,暂时停课。离家远的,疏散到附近村子的老百姓家里,离家近的同学回自己家里。


冬季大扫荡

       一九四二年,军民抗战的星星之火,在胶东地区已成燎原之势,抗日根据地建设也蓬勃发展起来,相互连成一片,成为抗击日寇的主要力量。一些投降派在胶东民族革命的熊熊烈火威慑下,纷纷向鲁西地区逃散。胶东革命根据地成为日本鬼子的眼中钉,肉中刺,鬼子下狠心要迅速扑灭胶东的抗日烽火。
一九四二年冬,在华北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茨的亲自布置、统一指挥下,日军从华北、济南等地调集了近两万人的兵力,对胶东根据地进行大规模的“铁壁合围”、“拉网式”的疯狂大“扫荡”。
       这次大“扫荡”不论从其规模、普遍性、准备布置的周密上,以及兵力兵种的配备、战术运用与配合联系、残酷毒辣的程度上,都是胶东抗战以来空前的第一次。
       十一月初,日军有计划地从华北、济南调集部队到青岛一带。从十一月十七日起,先后出动了五百辆汽车,由青岛、高密突然向胶东增兵,沿烟青、烟潍公路,分别将兵力集中到莱阳、栖霞、福山、海阳各据点,二十日各“扫荡”部队全部集结到各预定地点。二十一日这天,日军以一万三千多人的兵力,在各地伪军的配合下,向栖霞、莱阳、牟平、海阳等地形成半包围状,分路进行推进。在南北不到九十公里、东西不到八十公里的牙山、马石山区域进行大合围。
       日本鬼子每天推进十几里,实行严密的搜索,由外向内步步为营,逐渐缩小包围圈。白天到处插旗呐喊,夜里于路口或通道处每二、三十米放一堆火,部署兵力严加把守。在紧要山口、要道上,布置了铁丝网和铃铛,连结成严密的封锁线,企图将八路军及民兵等抗日武装一举消灭。
       二十四日深夜,敌人缩小包围圈,将两千多名地方群众及我党部分地方工作人员、伤病员及与部队失掉联系的同志和民兵,紧密合围在了马石山上。
大家在马石山与敌人展开了英勇搏斗,有的是兵工厂的青年工人,他们将自制的手榴弹狠狠地投向敌兵。民兵们也纷纷用石块与日寇殊死搏斗,许多同志宁死不屈,壮烈殉国。一些党的领导同志迅速组织武装人员携群众进行突围,一些战士往返于敌人的封锁线下,一次次地掩护群众下山突围,使不少的地方群众从敌人的枪林弹雨中突围出来。由于敌人封锁得比较紧,许多同志突围中英勇牺牲。
       最后鬼子攻上了马石山,施行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放火烧了马石山,五百多名革命群众被活活烧死在山上,制造了胶东第一起骇人听闻的惨案。
       由于胶东军区坚决执行党中央、毛主席的积极防御的战略战术,与敌人开展灵活机动的山地游击战,部署周密,行动迅速,主力部队在日寇“扫荡”发起时已转到了敌后,并没有受较大损失,粉碎了敌人的“扫荡”。在抗日武装及胶东革命群众的共同努力下,敌人消灭胶东八路军的计划彻底失败。有首歌在根据地群众中广为流传,生动地反映了这场反“扫荡”斗争:
“反扫荡的战火,
燃烧在胶东原野,
广大抗日军民,
一齐奔赴战场。
敌去我来,敌来我往,
歼灭它一路打入心脏,
扰乱迷惑把麻雀战开展在山地、在平原,
在交通路上。
运动战配合游击战,
主力军加上地方武装。
让我们结成铜墙铁壁、天罗地网,
用双倍的打击,
回答敌人的疯狂。”
       敌人目的没达到,合围扑了空,便向乳山等东部沿海地区推进,开始清剿、破坏抗日根据地的新一轮疯狂行动。所到之处,实施残酷的“三光”政策,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村中妇女未及躲避的,大部分遭到奸污,其中有的已是五、六十岁的老人。青年妇女则被大批的带走。对百姓日常用具,衣服、粮食、耕作农具等,能带走的都抢走,笨重的家具带不走就毁坏掉。
       在马石山惨案发生的第三天,日本鬼子也到了我家上草埠一带进行“清乡”。老百姓听说鬼子要进村了,大人小孩离了家,白天都跑到山上躲了起来,晚上才敢下山回家。我妻子柳月娥抱着刚出生几个月的女儿凯华,回娘家避难去了。由于我们村处在山谷的谷地,位置偏远,鬼子操了大道,没有进我们上草埠,去了离我们村七八里路的史家坛。
       上草埠虽说没来鬼子,却来了一群专门找老百姓撒野的 “二鬼子”伪军,一路偷、拿、抢、掠,弄得村里鸡飞狗跳。由于学校疏散,停了课,等我回到村里时,“二鬼子”已经撤走了,村里乡亲仍躲在山上不敢出来。
       我到山上找到父母和刚出生一年的妹妹。父亲见我穿着学生服,灰棉袄,灰裤子,一身八路军装束,急头怪脑地骂我:“你是不是不要命了,现在鬼子到处抓八路,你还穿这身衣服,还不快换掉。”
       我跟父亲讲:“我穿的是校服,不是八路军的服装。再说,我家里也没别的衣服可换。”
中午时分,肚子里饥肠咕咕,我跟父母讲,我下山到家里烧些饭送回来。
       村子里空荡荡的,静得连鸡鸣狗叫都没有了。我到家中和了些面糊,烧了一锅疙瘩汤,盛在桶里,出了门正要上山,在巷口迎面撞见三个穿着制服的“八路”,正在村里四处张望。其中一个向我摆手:“小同志,你过来一下。”
       等我走到近前,才看到这几人一个个脸色铁青,跟烟鬼似的。冲我摆手的那人露出一副大金牙,跟我讲:“我们是五支队的侦察员,准备到古初找八路军,走,你给我们带一下路。”
       我一听,脑袋“嗡”的一下,凭自己的直觉,断定这三人肯定是专门来诈底的“二鬼子”。我灵机一动,对刚才那人讲:“带路没问题,你们等着,我回家换双鞋就来。”说着,把一桶面疙瘩撂在地上,撒腿向家里跑去。回到家里将头门栓死,从正屋的后窗户跳了出去,猫着腰,没命地向西山沟跑去。
       到了山上,提到嗓子眼的心还不住地跳着。一向老实胆小的父亲听说我刚才险些被“二鬼子”抓去,他对我好一顿训斥,要我第二天就到柳家村去,那里是八路军的老根据地,零星鬼子、汉奸平时不敢轻易骚扰。
       柳家村的人见我穿着一身灰布裤进了村,不知道的就在村里张扬:“村里又来八路了。”知情的人讲:“他不是八路,是柳清河的女婿,在八路军的学校念书。”
有人就跟我岳父讲:“不要让你女婿穿八路的服装了,坏人要是给‘二鬼子’送信,鬼子知道了,会给村里惹祸的。”
       岳父就让大舅哥给我找了一套旧衣服,罩在灰布衣裤的外面。妻子见了我,抱着三个月大的女儿叫我看,让我抱抱,嘴里说:“喜凤,你爸爸来了。”
       一九四三年元宵节,胶东中学又复了课,我又回到学校继续自己的读书求学生活。


家父少亡

       一九四三年春,胶东中学复课后,根据当时东海地区抗战的形势,学校在胶东特委的指导下,发挥宣传阵地的作用,积极开展抗日宣传活动。
       三月初,胶东中学决定组织文艺宣传队,在八路军领导下,到敌战区宣传共产党、八路军的抗战政策。宣传队成员从在读的学生中挑选,在征求本人意愿的基础上,再由学校领导逐一审查研究。当时,我们学校领导体制健全,有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教务主任和总务主任各一人,另外还有三个专职指导员,一个是政治指导员,主要负责党团工作,包括发展党员、上党课、组织党团活动;一个是军事指导员,主要担负向学生传授如何防空、投弹等军事知识和技能;另一个是文艺指导员,负责教学生唱抗战革命歌曲,组织学生排戏、搞演出等工作。新组建的文艺宣传队,归文艺指导员直接领导。
       我有幸成为学校文艺宣传队的成员。当时宣传队有三十几个人,男女各半。宣传队成立后,主要任务有三项:一是教当地群众、学校学生学唱抗战革命歌曲,二是自编自演抗战题材的活报剧、独目剧,三是在村里刷写革命标语。我们三十几个队员基本上就不上课了,每天到敌战区、游击区进行抗战宣传,活动范围在百里之内。为防止敌人袭击,八路军的同志穿着便衣先到敌占区侦察好敌情,演出结束后连夜离开到别处住宿。学校的学生实质上是为部队培养文化骨干、政治骨干,许多同志经过这种独特环境的锻炼,增强了政治素质,提高了工作能力,后来都到部队工作去了。
       这年仲夏的一天,演出回来,校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有人找我。来人讲,我父亲病重了,没人照顾,家里捎信看我能不能回去。因为是公费生,有事必须请假,我问校长:“我能回家看看父亲吗?”校长当场表示,可以回去。
第二天,我将自己的随身物品收拾了一下,向学校告假回到了家里。
       看得出来,父亲病得不轻,脸色青紫,还不住地咳嗽。当时正是夏种时节,他每天嘴里都要念叨地里的庄稼。叔弟王永贵当时年小,仅能上山给毛驴打打草,到井里打桶水,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地里的庄稼活,大多还干不了。二祖父已经去逝,母亲还要照顾年幼的妹妹,妻子柳月娥一方面照顾一岁多的女儿,一方面还要下地干活。
       父亲的病一天天加重了,后来床也下不来了,每天要由我妻子柳月娥跑前跑后照顾着。我心里明白,父亲的病是长年积劳成疾的。
       父亲生于一九○二年五月,在家中是长子。家里条件差,不具备念书的条件,因为祖父是李家女婿,是亲威关系,特地准许父亲跟着李家人的孩子一起念了几年私塾。
       父亲念了几年书,到了能干活的年龄,开始随祖父给村里人家放蚕。放蚕当时是一件既费力又辛苦的差事,每年分春秋两季,春蚕三月份开始,六月份结束,秋蚕七月份开始,九月份结束。从放养幼蚕到成蚕吐丝结茧,要几个月的时间,每只蚕都要蜕去六层皮,随着蚕不断长大,需要倒三次树,从最初发出嫩芽的树枝上,倒到长出嫩叶的树枝上,之后再倒到叶子比较肥大的树枝上,经历了这样的漫长过程后,蚕才能将体内的银丝吐出,作茧自缚。听祖父讲,父亲自小干事就非常认真,很能吃苦,再脏再累的活从来没报怨过。
       一九一九年,父亲与母亲孙本英结婚。母亲家在佛山乡战家夼,为人十分豪爽,心快、嘴快、腿快。因为外祖母去逝的早,母亲跑里跑外忙活,虽然生在封建社会,却是一双大脚板。
       一九二○年,父亲十八岁的时候下了关东,与村里一姓东的到东北海城一家缫丝厂当了工人,一九二三年厂里裁员,父亲与姓东的一起又回到村里种地为生。在家虽然是老大,但在弟兄行里,他总是事事让人,苦累活也总是抢着干。家里、地里的营生没有他不懂不会的,锄、刀、镰、耙,庄稼收种,样样在行。
父亲为人忠厚老实,正直诚实,他擅长农家的手工编织,村里谁家需要给驴、马编只笼嘴,扎笤帚,捆扫帚,编网包,父亲都有求必应,再忙也要想法替人家做好,是大家公认的草埠村的“大好人”。
       父亲生活上十分节俭,一辈子也没穿件像样的衣服。平时不喝不赌,最大的嗜好就是抽旱烟。记得有次他在山上干活,家里米面都吃光了,正是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就到地里在六棵土豆上扒了八个土豆,用水煮了让我提着篓子和水罐送到山上去。父亲接过篓子看了看土豆,把篓子递给我,自己倒了一碗水,转过身去,坐在一块石头上喝了几口,抽起了旱烟,土豆一个没有吃。
       一九三三年,三婶闹分家后,父亲弟兄几个各自过日子,家业分散了,一人肩上扛着一份,这对年岁不大的他来讲,思想上压力非常大。
       之后发生的买驴受骗的事,使父亲精神上受到了更大打击。
       分家不久,家里没有了牲口,地不好种,磨粮磨面没个使唤,肥料也没处积。父亲同母亲商量了好多天,决定借钱买头毛驴。之后,他四处央求人,这家借几块,那家借几块,凑不够就从村里放高利贷的那里,签字花押借了些,最后花十几块大洋,受驴贩子欺瞒将村里一家人的一头有病毛驴买回来。可万万没想到的是,钱刚过手,驴刚到家就生了病,无精打采,喂草料也不愿吃,卧在那里从鼻孔里不住地淌鼻涕。有人跟我父亲讲,这头毛驴原本就有病,卖的时候驴贩子将两个黄豆放在毛驴的耳朵里,毛驴浑身不自在,当时把耳朵立的老高,看上去很有精神,你就上当了。
       这天早上,父亲要拉着毛驴到外面去溜溜,毛驴卧在槽头就是不起来,我和母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把它抬起来。有人讲,是不是这头毛驴冲了山神爷了,要我母亲赶快到山神庙烧柱香,消消灾吧。母亲信以为真,跑到山神庙又是烧香,又是磕头,可毛驴的病仍不见好转。
       母亲报怨说,是驴贩子使坏,把病驴卖给我们。父亲讲:“咱跟人家无怨无仇,怎么能说人家害咱呢。”又跑了几里路,到药铺里抓了一副中药,煎熬后把毛驴的嘴撬开,灌了进去。几天过去,毛驴病情仍没有任何好转。
       这时,村里又有人跟父亲讲,毛驴躺在地上流鼻涕,肯定是鼻子出了毛病,用艾叶薰一薰就能治好。有病乱投医,父亲忙从山上找来艾蒿子,在一只桶里烧着以后,用一块粗布将毛驴的头蒙起来,摁在桶里面薰。开始毛驴还有点挣扎,没多会儿工夫,耳朵一耷拉,脖子朝天,喘了几口粗气死了。
       一家人这下全傻了眼。母亲呼天抢地嚎哭起来,父亲蹲在地上,一口连一口地抽旱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只能把一切憋在肚子里。
       紧接着,他又张落着为我筹办婚事,为二祖父治病,操办丧事,样样都需要钱,件件都要花钱,家里一年到头债还不清。为了还债,父亲在二祖父去逝后,将家里的九亩地忍痛买了两亩,把欠账勉强补上。
       家里地少了,为了能多打点粮食,父亲又租了人家四、五亩地种。租来的地打的粮食先要交租,由于年景不好,交了租也剩不多少粮食,粮食打少了交不够租子,就要欠人家租钱。父亲每天都起早贪晚地干,到夏收、秋收时节,还去打短工,因为这个时候,到处缺人手,可以挣点钱。我母亲几次要把我从学校叫回家帮助种地,都被父亲阻止了。父亲对母亲讲:“咱们能考上中学想也不敢想,现在考上了,还是公费,就让他安心地念吧,念点书,或许还能有点出息。再说,他也不是种庄稼的人,日后能熬出个教书先生我们就算烧高香啦。”
       最让他心里受打击的事是,有次投降派来抓壮丁,父亲开始不知道情况,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顺着弄堂到巷口看了一眼,见街上正在抓兵,连忙顺着弄堂往回走,抓壮丁的投降派正好趴在我家后面邻居家的房坡上,居高临下,就朝弄堂开了一枪。我父亲听到枪响,觉得像有人在他身后拉了一下,身子一个趔趄,胳膊上的棉袄被打开了花。幸好,没有伤着骨肉,全家人都说苍天保佑。但这件事让父亲很长时间惊魂落魄,长期心里压着一块病。
       正是这样长年累月的繁重劳作和精神上、心理上重重打击的重压下,父亲一天天崩溃了。
       我没从学校请假回村里之前,为了省钱,父亲硬撑着,一直没看过医生。我回到了村里,见父亲病得那样重,两眼凹陷,骨瘦如柴,心里十分酸楚。第二天借邻居一头骡子,到邻村请了一位老中医来为父亲治病。
       老中医为父亲诊了脉,说他患的肺痨病,病根在肺上,在我家吃了饭,就按肺病开了药单。把老中医送走后,已是半夜了,为给父亲医病,便连夜赶到了黄格庄药铺抓药。从我们村到黄格庄要经过一大片坟地,当时天黑黢黢的,一路上不时传来几声怪叫。俗话说,夜晚走路远怕水,近怕鬼,现在想起来还很骇人。
       给父亲抓回药,已快天亮了,妻子和我母亲正焦急地在家里等着。见药抓了回来,忙生着火把药煎好,一口口地给父亲服下。
       吃了几副中药,我见父亲的病情仍不见轻,就去找村里的李文钦,他有个朋友是位西医。我同李文钦一起,把那位西医请来,西医先是看看父亲的舌苔,又用听诊器放在父亲胸口听了老半天,最后下结论,说我父亲是肝上的毛病。当时,人们听的最多的是肺、胃出了毛病,对肝病还觉得新鲜。
西医除开了许多治肝病的药外,每天还骑着脚踏车,来为我父亲打针,一天一针。
       然而,他的招法用尽,父亲的病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倒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干咳得厉害起来。
       这时,我忽然听人讲,我上小学时的老师段星东从部队回家乡探家。我想,他在部队见多识广,也许对我父亲的病有些办法。想到这里,便摸黑到邻村找到了他家,把父亲的病情一一向他说了,问他能否过去一趟。段星东讲,他明天就要归队,没时间了,我临走时送了我一盒针剂,让医生给父亲打上。
       第二天,我把针剂拿给那位西医,西医对我说:“这个药好,你有钱我也买不来这么好的药。”帮父亲将针打上后,父亲告诉我,他很想吃面条。家里人一听父亲提出吃饭了,都非常高兴,以为这下有救了。可事与愿违,除第一针打后有些效果,之后再打又同以往一样了。
       父亲生病的这些日子,也难为了我妻子柳月娥。她每天像前两年侍奉二祖父那样在病床前侍候我父亲,端屎端尿。父亲嘴里咳出痰来,她都是用手接着,从没嫌弃过。
       时间一晃到了秋天。地里的芋头、地瓜、花生都成熟了,我扛着镐头,准备刨一些让父亲尝尝新鲜。正在山上刨着,叔弟王永贵气喘吁吁地喊我:“哥,快回去吧,大爷他不行了。”
       我一听,镐头也忘了拿,跌跌撞撞地跑回家。等我跑到家时,父亲已咽了气,被放到了地上的门板上,家里人正给他穿送老衣。
       我心里一下子悬起来了,感到天要踏了下来,任凭泪水哗哗地往下淌。父亲满说才四十一岁,走的也太早了,他是为这个家累死的呀!
母亲哭得几次昏死过去。祖父也赶来了,悲痛地哭喊着:“你怎不让我替你去死啊,你走了这一家人可怎么办哪。”
随后,祖父对我二叔王茂堂说:“堂子,你赶快去找人帮忙买口棺材回来。”
       母亲一听,嗓音嘶哑着说:“家里哪还有买棺材的钱呀,就把我的衣柜改改做棺材吧,把柜子的腿锯了就成。”
祖父说:“那不行,咱家再穷,他苦了一辈子要走了,棺材也要买。”说着,催二叔快去置办。
       不大工夫,三四个人抬着一口棺材回来了,听二叔讲,那口棺材料子不差,花了八块大洋买的。按照老一辈留下的风俗,我和叔弟王永贵披麻带孝,到土地庙给父亲去报了到,送了水,两天以后,把父亲的棺材送到王家坟茔地安葬了。
       父亲去逝后,我和全家人悲痛了好多天。等平静下来,我和母亲商量,家里以后的日子怎么办。这次为父亲操办丧事,加上前段时间看病买药及前几年欠下的债,加起来有四百多块。母亲叫我把祖父请来一块商量商量。
我还没动身,祖父就自己来到了我家。我对祖父说:“这些年家里拉了不少饥荒,想来想去也没有办法,家里还剩六、七亩地,我想把山后那四亩地地卖掉,凑合能把债还上。”
       祖父叹息一声对我说:“要是当初家不分开我说了就算数,现在你叔他们各顾各的,谁也帮不上忙,先让你二叔问问看有没有人想买地的。”
       我们家中剩下的七亩地,分为三个地方,一块四亩,一块两亩,一块一亩多。说有七亩地,是按当地小亩说的,一亩只想当于480平方米,是大亩的一半。经我二叔四处打听,下草埠一家姓刘的,想买我家靠近他们村的那四亩地,每亩一百块钱,四亩地四百块。母亲一听,有些不舍了,对我讲:“真要买地呀,七亩地买去四亩,剩下咱这五六口人指望什么吃饭哪?”
我只有用话宽慰母亲的心:“咱们不能背着那么多债过日子,咱家的债有的是高利贷,利滚利,今年的账没还上,来年就要翻倍了。”
       最后,我把卖地一事向村干部讲了,他们很热情、很积极地帮我操办,把我祖父、二叔,还有下草埠村买地的人找到一起商量妥了,立了契约,请了客,付了钱,事情了结了。
我用卖地的四百元钱,将家里这些年欠的债务一次还清了。我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父亲去世了,地也卖光了,家里的日子更艰难了。这副担子落在我的肩上,长辈、母亲、老婆孩子看着我,亲友们看着我,村里人看着我,我自己也问自己:我能担起来吗?


退学当老师

       父亲去逝不久,村里的支部书记、农救会会长来到我家,对我讲:“现在日本鬼子扫荡结束了,咱们村的学校也准备恢复起来,正缺老师,我们跟乡里讲过了,你能不能回村里学校教书?这样一来不埋没你的学问,二来对家里也有个照应。”
       我对他们讲:“我是学校的公费生,回去先要请示学校,看行不行。”村支书说,若是你请不准,我们帮你说话。
       回到学校,我把这一想法跟校长讲了,校长说:“我同意你的意见,你跟教导主任、指导员商量一下,把演出队的工作交待好。”
       教导主任、指导员都很同情我家的困难,同意我休学的请求。校长跟我讲:“胶东中学有个由古实习小学,你就去那里当老师吧。”
       我说:“那里就不去了,因为我家只有母亲、爱人、妹妹和我的女儿,她们都是女人,都不能干农活,我想离家近些,对家里有个照顾。”
       在学校办了休学手续后,我直接去乡政府联系任教的事。乡政府在段家,管辖十个村子。乡教育助理宋大夫听说我要休学当老师,很是高兴,马上给我办了老师证,问我说:“你到乡中心小学来吧,这儿有高小,你来当五年级班主任。”
到中心小学任教我当然很高兴,但家里没有主事的不行。我把这一想法给宋大夫讲了。
       宋大夫说:“你到你们村小学四个年级的课都先教着,下步,需要找个助手,你自己先物色一个,有合适的到我这里备个案,我们按规定待遇落实。另外,中心小学现在没有音乐老师,没有会教群众唱歌的人,你能不能每个礼拜到他们中心学校上一堂音乐课?”
       我说:“这没问题。”
       这样,我正式回到自己的家乡,当起教书先生来了,我爷爷可开心了。后来,我考虑到村里的宋宗隶曾是我小学时的同学,当时成绩不错,人也老实,就向乡里推荐他当老师,由他教一、二年级的课,我任班主任,教三、四年级。
       当了老师后,我对叔弟王永贵讲:“我去学校教学,经常不在家里,家里大事小事以后你多操心了。”
       祖父对他说:“学文呀,当初你妈生下你就咽了气,是你大妈给了你这条命,你可要好好干哪。”
       王永贵说:“爷你放心,我忘不了我大妈,我大妈就是我亲妈。”
       我这位苦命的叔弟尽管出生后便没了生母,但人很懂事,有上进心,他在一九四七年参了军,一九四八年还在部队当了排长,在济南战役中光荣牺牲了。
       我们上草埠村不算大,当时有五十多户人家,二百多口人,村小学有三十几个学生,分为一至四年级,这些学生中只有五个人读的是四年级。校长是一名不脱产干部,我是班主任。乡政府规定,小学班主任每个月发给一百斤粮食,一、二年级的老师给六十斤粮食,三、四年级的老师是八十斤,粮食都由乡政府发给。
       因为当时是战争年代,老师的任务非常多,不但要教几个年级的学生,还担负着大量的社会工作。
       每天中午要有一名老师给妇女识字班讲两小时的课,这项工作我和宋宗隶轮流担负,每天晚上还要给农民夜校上课,教农民读书识字,传授农业知识,宣传党的抗战政策,教大家学唱革命歌曲,还要参加村里剧团排练节目。当时每个村子里都有个小剧团,节目多数是反映抗战题材的,有的属于自编自演,有的是从《大众日报》、《胶东大众报》上面学的,形式活泼,内容生动,很受群众欢迎。当时,村里群众的革命热情非常高涨,思想统一,心比较齐,精神状态很好,抗战文化活动在农村根据地开展得绘声绘色。
       宋宗隶对工作认真负责,与我配合也很好,学校学习及其他方面的工作都走在了全区、乡学校的前列。我校师生演唱的革命歌曲《黄河大合唱》在乡里获得了演唱比赛第一名。小剧团排演的两个剧目,在全区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这两个剧目,一个叫《张大宝归队》,讲一位结了婚入伍到部队的八路军战士张大宝,受不了部队的苦,思想开小差不想干了,偷着跑回了家。新婚妻子思想觉悟非常高,做通了张大宝的思想工作,把他领到了村干部那里,村干部得知后敲锣打鼓为张大宝送行,还给部队写了一封信,部队官兵都很受教育。另一个剧目叫《哑巴捉鬼子》,是根据《胶东大众报》一篇文章改编的,说的是在敌战区,两个哑巴开了一个理发馆,一个日本鬼子进去理发,趁给鬼子理发的功夫,两人将其捆起来,把枪送到了解放区。
       这年寒假,牟海行署根据上级的安排,组织各校教师集训,给教育界布置了一项新的任务,为克服汉字难写难认的毛病,各校要在学生和群众中大力推广拉丁文,起名叫“新文字”,提倡用拉丁文书写,开展新文字运动。推广拉丁文在当时是一种新生事物,这一运动首先在集训的老师中间引起了较大异议。有的讲,汉字是竖着写的,拉丁文却要横着写,感到别扭。有的说,拉丁文就那么二十多个字母,书面交流时容易搞混淆。教育部门的负责人讲,为防止发生这一问题,拉丁文通过四声加以区别,比如,同是“shi”这个音,平声是“非洲狮子”的“狮”,上声是“河里石子”的“石”,去声则是“树上柿子”的“柿”。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
       集训结束回来,村里群众一听要把中国几千年的文字丢掉,要换成外国文字,老人们坚决反对,一些识字的年轻人也有不大赞成。由于阻力比较大,过了不长时间,推广拉丁文的新文字运动便无果而终了。
       一九四四年春,学校发生了一桩影响较大的事。
学校有个学生,父亲一九三八年八路军来刚到村里时就入了党,当了我们村的村长,后来因贪污公粮,被政府开除党籍,判了三年徒刑,押送到百里外的桃村修建烈士塔。
       有天我看那个学生没来上课,就让一个学生到家里喊他。不大一会儿,学生回来说,那个同学的母亲不让儿子来学校。我就让那位学生再去叫一遍。
       没想到那位学生到了他家,这位母亲不但仍不让儿子上学,还将那位学生臭骂一顿:“念书有什么用?他爹是党员,还不是照样被判了刑。”那位学生对她讲:“你骂人是不对的。”这位母亲一听火更大了,骂得更凶了,话越来越不堪入耳,后来还动手打了那位学生。
       那位学生受了委屈后,如实向我做了汇报。我和宋宗隶一听都不干了,父亲被判了刑,母亲作为反动家属阻拦儿子读书不说,还敢打学生,便迅速将此事报告了乡中心小学。中心小学报告到了区文教。区文教指示,要好好打一打那个女的嚣张气焰,要游乡示众。为了教育群众,区文教还专门从各校抽调部分学生代表,参与批判会。
       第二天,那个妇女便被学生押着,让她手里拿着一只铜锣,到全乡十个村子进行游乡。每到一个村,都要她自己敲着铜锣喊:
       “我不该破坏革命教育!”
       “我打学生不对,大家别学我!” ……
       游了一天后,村书记跟我说:“我看就游到这里吧。她男人刚被判刑,她又要被押着示众,如果想不开上吊寻了短见,事情就要起不好的影响。”
       第二天,村支书与妇救会长到她家同她进行谈话,跟她讲,老师叫小孩上学是件好事,骂学生、打学生是不对的。接着给她又讲了一番革命道理,这样矛盾才没有激化,避免了事态恶化。现在想想,当时是少年气盛,我们对学生母亲的做法的确有些过火。
       为响应党中央、毛主席提出的解放区军民要“备战备荒搞生产”的号召,我和宋宗隶除了抓好学生的文化课学习外,还大搞农业生产。当时学校有自己的校田,学生上学不收学费,办公用具、平时的一些开支都由村里支付。为尽量减轻村里的负担,我们在村干部支持下,带领学生搞起了生产。
       我们学校有三亩校田,我们同学生一道,将三亩地精耕细作,种上了棉花,并买来花生饼做肥料,请经验丰富的老农作指导。秋后,三亩棉花收成还不错,摘了近百斤皮棉,卖了一百二十元钱。我把这件事向村支部作了汇报,村支书讲,你们师生种田辛苦了,把买肥料的钱还了,剩下的你们自己处理掉。
       还了肥料钱,我们又支援村剧团十五元钱,剧团晚上演出台口要挂两只灯,每晚需要烧不少油,演戏用的锣鼓家伙也该置办了。对于这份意外的馈赠,剧团的人喜出望外。余下的钱师生们平均分配,我和宋宗隶各分得四元钱。
       自打当了老师后,每月能领到一百斤粮食,再掺杂点菜,我们这个大小六口之家,生活上基本有了保障。
       母亲常对我念叨:“幸亏你走了这条道,你父亲当初千斤担子自己挑,供你读书上学,现在你当了老师每月上边给咱一百斤口粮,要不你怎么养活这一家人呢?”
       是啊,不是八路军中学的锻炼教诲,没有党的教育培养,我一个贫苦农民的孩子学不到那么多的文化知识,不会懂得那么多的革命道理,不会拥有养家糊口的本事。


入 党

       一九四四年九月,学校放了农忙假,我回家里帮助收秋。
有天上午,我正在割豆子,村里一位学生跑来喊我,说是区里来了领导,在村支部书记家等我。
       到了村支部书记李文凯家,见区长张连忠、教育助理宋大夫等在那里。张连忠年长我几岁,家在三甲村,离上草埠不远,我们相互都认识。宋大夫对我说:“王老师,今天我和张区长来,找你谈一个事情,这件事对你来讲也很重要。”
       张连忠接着说:“你们村支部反映你表现一贯比较好,为增加党的新生力量,区党委研究了一下,决定吸收你加入党组织。入党是有条件的,经我们调查了解,你具备了这么几个条件:一是历史清白,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这个大家都很清楚;二是家庭出身比较好,贫农,属于无产阶级;三是经多方考验,你本人政治立场比较坚定,有一定的思想基础和政治觉悟;四是参加革命工作认真、积极,特别是在八路军中学读书和在村学校当老师以来,工作很认真,积极参加革命活动,向群众宣传抗战思想,帮助村里群众扫盲识字,给群众讲解革命道理。根据你平时的这些工作、思想表现,决定发展你入党。你自己谈谈对党的认识。”
       听说区里要发展我入党,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喜悦,对张连忠讲,小时候听人讲共产党是红头发,绿眼睛,专搞杀人放火,共产共妻的勾当,后来懂事了,看到共产党是专打鬼子、专为老百姓办事的,才知道这些谣言是有人故意诬蔑共产党的。在八路军中学读书时,同学中也有党员,尽管大家都保密,但平时能看得出来,感到党员工作上比一般人肯干,思想上比一般人积极,组织上能够吸收我入党,是党信任我,我很高兴。
       张连忠说:“入了党,就要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党,包括自己的生命、财产、荣誉都是属于党的,党叫干什么就要干什么,有什么事都要给党说,对党要忠实、坦白,心里要像八仙桌子一样平,思想要像镜子一样透亮。由于革命斗争的需要,党组织是保密的,发展党员也是秘密的,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小,对谁也不能讲。如果叫敌人抓去,敌人问你党的秘密,死也不能说。组织决定由宋大夫同志做你的一个入党介绍人,另一个你自己找一下。”
       我说:“我们村书记跟我熟悉一些,就请他做我的介绍人吧。”
       张连忠说可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油印的小册子,上面刻着党旗。他让我在上面填一下自己的年龄、家庭出身、住址等情况。填完后,张连忠讲,要拿到县委组织科批准,批下来就是正式党员了。按当时规定,贫农出身的新党员没有预备期,批准了就是正式党员,不是贫农的,要经过三个月的预备期。
       同我一起入党的还有村妇救会会长李秀兰,她小我几岁,后来是区里一名干部的爱人。张区长同我谈完话就离开了上草埠,找李秀兰谈话去了。
       一个多月后,县委组织科批准我为中共正式党员。从而,也使我投入了党的温暖怀抱。


妻子送郎上战场

       一九四五年五月,为完成对日军的夏季攻势作战,在行动上取得主动地位,逐步实现由游击战向运动战的转变,我党积极号召全民参战,迅速扩充兵员,为迎接抗战大反攻做准备。
       “五四”这天,牟海行署在夏村召开参军动员大会,各村十八到三十岁的青年都参加了,黑压压的,少数也有几千人。大会会场用松树枝扎了一个凯旋门,喇叭里不停地放着革命歌曲:
“今年打败希特勒,
 明年消灭小东洋。
 侵略的法西斯就要灭亡,
 反攻的呼声到处响亮,
 摆脱家庭束缚,
 走出工厂、田园、学堂……”
       大会气氛热烈,先是行署领导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讲话。当时由于没有扩音设备,会场上人又多,到底说了什么,也没听清楚。但人人心里都很明白,行署领导讲话的目的只有一个:动员大家踊跃参加八路军。
       之后,各乡分头开会表态。我们上草埠村一共来了二十来个青年,村里的老党员李人君、李文举两人先后带头报名参军。
支书李文凯压低嗓门跟我讲:“老王,你也报个名吧。”我是新近入的党,身份没公开,许多人还不知道我是党员。经他一说,我提高嗓门说:“我不教学了,参加八路军,迎接大反攻。”
见我踊跃报了名,村里的另一个文化人、村小学校长宋云峰也接着报了名。他大我两岁,在解放前中学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
接下来,一起来开会的东传和、东传仁、东传道、东曰新、李培仁、宋宗德等也报了名,加起来报名参加八路军的一共十人。
       我们上草埠村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人当过兵,不管是国民党的军队也好,地方部队也好,还是党领导的八路军,村里没有人穿过军装。一下子有这么多人报名参加八路,这可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与我们邻村的下草埠村,人口是上草埠的三倍,却没有人报名。区里、乡里领导都在会上对上草埠村点名表扬。
       回到村子里,我们报名参军一事很快传开了,立时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个二百人口的小村子,一下子要送走十个精壮青年到前线打仗,这件事影响太大了。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很多担心年轻的、有学问的都当兵走了,村里有事不好对付。还有的受传统观念的影响,“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认为当兵不是件好事,有的干脆把家里的年轻人打发到外村躲起来,有的让自己的儿孙在家里装病,生怕哪天再去了。
       我回到家里,把在县里报名参加八路一事原原本本给妻子柳月娥说了。妻子听后,好长时间没有言语。
       我又催问她愿不愿意我报名参军。
       她说:“你报名参军我不拦你,现在家里这样一个摊子,只怕妈不答应,亲戚们也不会同意,你给他们说说看吧。同意你去,你就走,家里交给我,我多出些力气就是了。再说,政府也讲,对抗战军属要优待的。”
       牟海行署当时已属于解放区了,按党的优抚政策,凡参军的家庭,家里的地包种包收。当时已实行了劳动生产记工制,一个妇女一天是半个工,家里有当兵的,就要记一个工。
       我接着又去了爷爷那里。我还没开口,他就说:“你是来告诉我报名参加八路的吧,这是政府号召的事,我不反对,男子汉大丈夫也该到队伍上闯荡闯荡。你走了,家里剩四个女人,你媳妇的担子就大了,你现在当老师,每月有一百斤粮食,日子还好过些,不当老师了就没有这一百斤粮食了,政府说是有困难村里帮着解决,那样总不是事儿,不能等着政府的补贴。也是我们王家有福气,找了个贤惠媳妇,这几年她对你二爷、对你老爹都能那样孝顺,床前床后地侍侯着,养老送终,亲闺女也做不到这样,我们家老一辈少一辈的不少,哪找她这样品性好的媳妇啊。       只要她没意见,她让你去你就去吧,你妈那儿我帮着说说。”
妻子、爷爷对我参军都很支持,我心里很高兴。可母亲这一关却没那么容易过去。
       怕母亲反对,我有意带着妻子一同过去见母亲。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她就劈头盖脸地跟我讲:“这事我早知道了,我不会答应的。你爹过世还不到三年,你走了,家里孤女寡母的怎么办?你当老师的,政府也不是非叫你去不可。再说,那么多当兵的,天天在枪眼儿里钻,有几个能活着回来的?”
       我说:“不要紧的,那么多人不都报名了嘛。”
       母亲说:“人家弟兄们多,我们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
       这时,我妻子插话说:“妈,你放心,家里有我呢。”
       母亲训斥起妻子来:“你能代替他吗?他在村里教学,你能替他教吗?你我都替不了,家里没个男的,我们两个女人两个孩子顶不起门头来。”
       不管我俩如何说,母亲就是不同意我参军。第二天,一大早领着我妹妹回了娘家,把这事给我大舅讲了,请他当这个家,不让我去当兵。
       大舅读过几年私塾,思想有点守旧,对我说:“你爹不在了,我是你大舅,现在我替你爹做一次主,这个兵你不能当。要走,得先把你妈安排好。”
       我妻子说:“舅,他走了家里还有我,我不会让我妈饿肚子的,饿着我们也饿不了她。”
我说:“都已经在县上报了名了,不能收回了。我爷也同意了。”
       大舅仍固执己见:“我是你大舅,我的话就要听。”
       我说:“舅,现在咱们这里都解放了,你的思想还这么守旧。”
       大舅有些生气了:“难道老规矩都不要了吗?”
       爷爷这时也急了,对大舅说:“现在还有我呢,这个家轮不着你做主。”
       大舅回头对我母亲讲:“姐,咱们走,他们不养你我养你。”
       大舅说到做到,真把我母亲接回了娘家。村里左邻右舍见我铁了心要参军,七言八语地讲,家里剩几个女人,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
       六月初,区政府来了通知,报名参军的统一到史家坛集合编队。
       离家的那天,村里十分热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出来为我们十人送行。我与东传和、东传仁、宋宗义四人是结了婚的,每人披红挂绿骑着骡子走在前面,我妻子柳月娥戴着大红花,抱着女儿与其他三人的家属也骑着高头大马,跟在后面。一路上敲锣打鼓,夹道欢送。有的乡亲直往我口袋里塞鸡蛋,有的送我几块钱,有的老人抹着泪嘱咐我,打仗要留心,多长个眼,还有的说我走了,村里也没人编戏了,怪可惜的。
       但就我本人来讲,却是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从军之路。因为当兵扛枪是我儿时就有过的梦想,是我在党的教育培养下无悔的人生选择。

(未完待续)

下周刋登第二部:为打鬼子去当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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