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里的记忆

李锡林 · 发表于 2019-1-20 05:40:49

寒冬里的记忆

眼下正值寒冬腊月，正处在三九和四九之间。我们大都听说过有关三九四九的谚语：“三九四九冰上走”，“三九四九冻死狗”，三九和四九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

每年最冷的数九寒天，总能唤起我脑海中的一些寒冬记忆。

（一）

我人生中最早的记忆是从江苏无锡和南京开始的，但对于无锡和南京，我却只有酷暑的记忆，而没有寒冬的记忆，我对于寒冬的记忆是从我家住在安徽蚌埠市南营房开始的。

安徽蚌埠市冬天的气温一般是在零度左右，最冷的数九寒天估计能接近零下10度。

我们在冬天的装束是棉衣、棉裤、棉鞋，这些都是母亲亲手为我们缝制的，尤其是棉鞋的鞋底，那是要用麻绳一针一针地纳出来。棉衣、棉裤、棉袜的里面再加上毛衣、绒裤、毛袜，还有要包着头的围巾，白色的口罩，这些就是寒冬时候的全身装束了。

口罩不戴的时候，就把它挂在脖子上，掖在两个衣服扣子之间的衣服里，留在外面的白色口罩带子感觉也是一个好看的装饰。我们还有一双棉手套，用绳子系着两头挂在脖子上。我们每天早晨就是这样的全身武装去上学。由于教室里没有取暖设备，坐在教室里还是感觉冷，经常是下课上厕所的时候，冻麻木的双手解不开裤子上的扣子，要把手放在怀里暖和一阵才行。

冬天的课间时间是快乐的时段，走出教室，来到大操场上享受着温暖的阳光。

冬天课间时间，操场上最热闹的场景是跳绳，冬天我们更喜欢集体跳绳，就是由两人甩绳子，其余的同学排成队，每人从绳子中间跳过去到另一头再排队，等这边的同学都跳过去了，那边的同学再开始往这边跳。如果有哪位同学没有跳过去，那么他就要去甩绳子。下课10分钟的跳绳活动，我们每个人到了上课的时候浑身都是热乎乎的。

下课时，我们还喜欢贴着墙壁，站成一排，互相往中间挤，被挤出去的同学又站在两端再往中间挤，几分钟的课间时间也能挤出一身汗。

每年冬天，我的手和脚都要生冻疮，天气冷的时候就疼，暖和的时候就发痒。有一年，我脚上的冻疮磨破了，冻疮和袜子沾在一起，每天早晚穿脱袜子对我而言，都是个痛苦的过程。我的手也是年年生冻疮，有的时候是又红又肿，有的时候又是冻得开裂。

我家住在蚌埠市的那几年，父亲在越南援越抗美。有一年的冬天，父亲回家探亲，他看着我的生了冻疮的双手很是心疼。当天晚上，父亲就亲手为我缝制了一双棉的袖套，他让我把双手揣在里面，不要拿出来冻着。

到了冬天，父母亲都舍不得让我的双手沾冷水，洗碗、洗菜等沾冷水的家务活基本上是由母亲和姐姐去做的，这让姐姐嫉妒，她把手放在水里使劲地冻，可是她的手上就是不长冻疮。

在外面寒冷，在家里稍微好一些，因为家里有一个炉子，家里的空间小些，还是要暖和些。那时都没有空调，到了晚上关上门，关上窗子，还得小心煤气中毒。

有一年，我们母女也煤气中毒了，到了第二天的早上浑身软软的，母亲的症状更严重些，赶快打开门，症状才缓解了。

床上也没有电热毯，我们母女4人挤在一张床上。每天晚上睡觉前钻冰冷的被窝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到了早上起床也是件痛苦的事情，真的舍不得那个热被窝，但到了时间也必须要起床。母亲是最早起床的，她有时会帮着我们把棉衣棉裤放在炉子上烤热。

蚌埠市的冬天每年都要结冰和下雪，河里结冰封冻了，胆子大的孩子还敢站在河边上，我不敢，害怕冰破了掉下去。

最深的印象是每个星期天到部队的澡堂里去洗澡，从澡堂里出来再走回家，短短的10分钟的路程，可是到了家里，我们的头发上会结冰，摇一摇头，满头的冰凌子都“哗哗”地响。

我们洗的衣服也是这样的，只要晾在外面，不一会儿，衣服已经结了冰，成了硬邦邦地一大块。外面水池里的自来水笼头都用稻草包裹着，每天早上拎着桶去接水的时候，都要带着暖水壶，用开水先淋一下，水龙头才打得开，提回家的水到了第二天的早上都结了一层的冰。尽管冰握在手上寒气刺骨，但我们还是要握着冰凌子玩，甚至还要吃冰凌子。

天气寒冷结冰了好玩，但是也讨厌，就是给行走带来麻烦，走在结了冰的路上，搞不好是要摔跟头的，好在都穿着棉衣，也摔不坏。

我记得有一年过年的前夕，头天晚上下了雨，第二天一早就结了一层的冰，整个路面就像是一个溜冰场，树上也挂满了冰凌子，煞是好看，但却苦了购买年货的人们，因为过年时的很多东西是发了供应票的，必须要买回来好过年，不然过年后就买不到了。

那天，路上摔跤的人可真多，购买的年货也摔得满地都是的。母亲说，那天门岗楼里站岗的士兵可是看足了笑话。母亲说，她那天上街也是小心翼翼地走着，就是扶着墙，靠着大树跟前走，走上几步抱住一棵树，再快走几步再抱住一棵树，就这样的走回了家。

相对于结冰的天气而言，我们更喜欢下雪，每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带给我们的都是欣喜无比。站在家门口，看着洁白的雪飘飘洒洒地落下来，我们会用手去接住雪，刚开始落下的雪像小颗粒，后来雪越下越大，一片一片的，像洁白的鹅毛一样。

晚上临睡觉前雪还没有堆积起来，到了早上起床一看，外面房顶上、地上、树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禁不住的欢呼雀跃起来，就盼着雪再下大些，这样我们就可以堆雪人、打雪仗了，我们还可以找一个斜面，滑雪和滑冰了。

有一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的大，早上起床，我们家打不开门了，原来是因为雪大飘落在了门口，把我家的门都堵住了，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门打开。

下雪天，大人们起床的第一件事情是要扫雪，家家户户的大人都出来扫雪，要把自家门前的雪以及道路上的雪都扫起来，堆在路的两边，我们小孩子也会拿着铁锹等工具帮忙。

有一次，我们家的铁锹在铲过雪以后就找不到了，估计是在雪堆里，路两边的雪堆这么长到哪里去找？我们也就不找了，到了春天雪融化了，铁锹自然就露出来了。

下了大雪后，天气马上就晴朗起来，晴空万里，映照着皑皑白雪非常好看。晒着暖暖的太阳，我们小孩子就忙着在雪地里玩耍起来。

我家的门前就是一个操场，大雪过后，大院里的孩子们都喜欢在雪地里堆雪人，或者捏个雪团追追打打的。

蚌埠的冬天是寒冷的，我们在寒冷的冬天也是快乐的。

（二）

上个世纪70年代初期，父亲所在的部队调入四川，我们全家也就跟随着父亲进入四川。我们所居住的地方当时名叫峨眉县，现在是峨眉山市。

峨眉这个地方冬天的气温比蚌埠市高，整个冬天气温低于零度的天数很少，最冷也就是零度左右，也难得看见下雪，当然河沟里也不会结冰。但是，峨眉气候最大的特点就是因潮湿而阴冷，一个冬天大多数是阴天或者下雨天，能够看见太阳的天数也是屈指可数。床上的被子总感觉是潮湿的，睡觉很不舒服。

有时，我们早晨看见出太阳了，就忙着系绳子、晒被子。可不一会功夫又阴天了，母亲这时会笑着说：“峨眉的太阳才出来了半天就累着它了，又躲进云里休息去了。”我们只好把晾晒在外面的被子再抱回家。

峨眉的数九寒天给我留下的最深记忆是在地处山区的学校里。

我进入四川峨眉就读的第一所学校位于峨眉山脚下，是一所农村小学，这所农村小学当年有戴帽初中班，我那年读初一。

第一次走进那所农村小学的情景我记忆犹新：教室破败不堪，教室不是砖瓦房，也不是木制房，而是用木头和木板搭成房子的框架结构后，用编织好的竹片嵌入木制框架里，然后再抹上泥土，在泥土的外面再抹上白石灰。

看起来教室有些年头了，很多地方斑驳陆离，露出了泥土内的竹片。教室地面凹凸不平，破旧的课桌歪歪斜斜地摆放着，而且很多课桌破旧的连放书包的抽屉都没有。

数九寒天，处在峨眉大山脚下的学校比平坝地方冷得多，破败不堪的教室上方是木条方格，连玻璃都没有，也没有现在的透明塑料布遮挡一下，四处透着风。于是，我们在上学的时候，只能尽量多穿些衣服来御寒，我在棉衣的外面又加上了棉大衣，我穿的衣服比在安徽蚌埠的零下10度的严寒中穿得还要多。

在数九寒天，最可怜的是我的那些大山里的同学。上世纪70年代初期，峨眉山还没有开发旅游业，峨眉山里人是真的很穷。家住大山里的同学衣着单薄，他们有的穿上了破旧的棉衣，有的同学一个冬天都没有穿棉衣，穿的是破旧的打着补丁的单衣，冻得鼻涕长流，冻得索索发抖。

上课的时候，教室里能听见他们跺脚的声音，到了下课的时候，这种跺脚声更是响成了一片。有时，课堂上，老师也会让我们跺一会脚，估计是老师的脚也冻疼了。

当然，不仅是同学们脚冷，我的脚也冷，峨眉的雨天多，下雨天以及阴天地面潮湿的时候，就不能穿棉鞋，因为我们的棉鞋都是棉布底的，那时也没有胶底的棉鞋卖。下雨天，我们只能穿部队的那种胶鞋。雨天常把胶鞋面弄湿，贴在脚面上是真冷，冻得脚好疼。

在冬天上学，不仅冷，而且很饿。大山里同学的家离学校很远，因此，学校每天上课的时间很晚，要9点来钟才开始上课，中午放学的时间也很晚。每天上午最后一节课，我常常是饿的肚子里咕咕响，饿得要吐酸水，又冷又饿，真正是饥寒交迫了。中午放学了，坚持着走半个多小时回家吃午饭。吃了午饭，又返回学校读书。那时的孩子，不论离家远近，不论年龄大小，都是自己走路上学，没有父母接送的。

一年后，我转入了一所地处平坝的乡镇中学，教室是木板房，窗户依旧是那种木条方格，依旧是没有玻璃，到了数九寒天，依旧是感觉冷，只不过比那所山区学校要好一些。

（三）

高中毕业后，我曾到农村下乡当知青两年半。冬天里干农活，浑身出出汗，并不觉得冷。在冬天，最不喜欢做的农活是在潮湿的田里栽种油菜秧。很多庄稼是春播秋收，而油菜却是冬天栽种，春夏时节收获。

收割了水稻的农田，到了冬天大多要用来栽种油菜，用锄头在田里挖出一个个的小坑，用双手把一棵棵的油菜秧培着潮湿的泥土栽种好。在田地里栽种油菜秧，双腿蹲得又酸又麻，双手冻得又红又疼，站起身来眼前一阵发黑。

四川农村的妇女很辛苦，好些妇女是要背着孩子做农活的，用背单把孩子捆在背上，蹲在地上栽种油菜秧，那种辛苦可想而知。

大家为了照顾背孩子干活的妇女，一般是让她们握着锄头挖坑，毕竟站着要好受些，我是整天整天地蹲在潮湿的田里，用双手培着冰冷的湿土栽种油菜秧的。当然，不仅仅是双手冷，双脚也冷。栽种过水稻的农田都比较潮湿，在农田里干活也不能穿棉鞋，也只能穿胶鞋，穿着胶鞋踩着潮湿的泥土，可想而知，双脚也常常是冻麻木了。

现在的人们都喜欢在春天到盛开着油菜花的田野里踏青赏花，远远望去，一大片的油菜花就好像是金色的海洋，油菜花的清香沁人心脾。

春天里，田野里盛开着大片的油菜花，确实是赏心悦目的美景。爱美的人们尤其是女性大都喜欢以油菜花为背景拍上一些美照。可是不少的人尤其是现在的年轻人却不知道在冬天栽种油菜的艰辛。这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田，都是农民们在寒冷的冬天用双手一棵一棵地栽种到田里的，真正是应了这样的一句话：“辛勤劳动创造着美好的景色”。

（四）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每当寒冬腊月天气最冷的时候，每当我们感觉很冷时，父亲常常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在朝鲜抗美援朝的时候，零下40度啊，我们连绒衣都没有，只有棉衣和棉裤。”

父亲说，他们连里的八班长10个脚趾头全部冻掉，却拄着棍子追赶着部队。他们连里还有一个战士，因为拉肚子而活活冻死。

父亲在世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们这个最寒冷的冬天是哪一年，他们是在怎样的环境中经历了怎样的严寒，他们是在怎样的严寒中参加了怎样的一场血战。

父亲去世以后，我在查找查看父亲所在的27军军史时，我才知道父亲所说的是1950年的冬天，父亲他们在朝鲜的长津湖经历了50年不遇的寒潮，大雪纷飞，夜间最低气温降到了零下40度，而父亲他们只穿着南方的单薄棉衣、棉裤。战役发起之前，父亲他们就穿着这样单薄的衣服埋伏在冰天雪地之中，直到发起战役。

零下40度真的是呵气成冰，由于缺乏御寒装备，很多战士被冻伤，非战斗减员异常严重，参战的将士们又冻又饿，完全是在用钢铁的意志与钢铁武装的美军作战。

“冰雕连”是指整个连队成建制被冻死的壮烈场面，这样的“冰雕连”就发生在父亲所在的九兵团参加的“血战长津湖战役”之中，从此，“冰雕连”成为一座精神丰碑、一种文化符号，被载入军史。

看着有关长津湖战役的书籍和文章，我是被深深震撼了！我万万没有想到，父亲当年是参加了这样的一场惨烈的战役。与父亲他们相比，我在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所经历的寒冬算的了什么呢！

我的父亲这辈子两次出国，第一次是1950年到朝鲜，第二次是1966年到越南。他出国参加了两场战争，第一场战争是“抗美援朝战争”，第二场战争是“援越抗美战争”。这两场战争中都有“抗美”二字，都是与武装到到牙齿的美国侵略者作战。

父亲在这两场战争中亲身经历了两种最恶劣的气候。在朝鲜，父亲经历了零下40度的严寒；在越南，父亲经历了零上40度的酷暑。零下40度到零上40度，那是80度的气温反差。

想着父亲这一生的经历，真的是好心疼父亲！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