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又闪光了(十二) 凉州散记之十二------初为人师(转载)
我当老师了,在红旗学校。从那天起,老师这个称呼跟了我一辈子。 也许我本性就是个文人?我喜欢大学的高雅氛围,爱在浓郁的书卷气里徜徉,我欣赏洋溢校园的青春欢乐,向往优雅幽静里孕育的浪漫情怀。可是,这儿哪有?说是学校,可闹哄哄乱糟糟,人高马大的高中生和刚上小学拖着鼻涕的小屁孩混在一起,连一张安静的书桌都没有。心目中的传道授业解惑根本不是这样,更不要说什么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话了,命运把我甩到这儿,何曾问过我的感受?无奈。暂且安身吧,好歹有间属于自己的小屋了,可以安顿疲惫的身体,松弛苦恼的心。一切且待明天。 说到教书,已不是第一次了。半年前,在六坝公社也上过一次讲台。 农宣队进村后,出现了个怪现象。原先是老师怎么说学生就怎么做,绝对一致。现在交上来的作业和老师讲的不一样了。老师多心了。一了解,哦,是学生家里住有工作组。此后,凡家里住有大学生工作组的,作业一律打对勾。后来,公社书记找到我,希望我给老师们辅导一下数学,不知道他是不是应公社中学老师的请求。我答应了,没问题。翻了翻给我的课本,太简单了。 在公社中学的一间教室里,坐了十来个人,我开讲了。 尽管那是我第一次教书,站在讲台上,一点也不紧张,娓娓而谈,轻松自由。有我数学的底子,这点事算什么?我乐于看到人们脸上浮出的微笑。时间在流逝,但我知道自己在做有用的事,我喜欢那个把握住生命的感觉,哪怕只有短短几个小时。是不是我命中就是个教书匠?当然,那时没人叫我老师,我也没想到自己的命运会和教书紧紧相连,更没想到,十年后,我开始在大学三尺讲台驰骋,整个半生。 听众是教书多年的老师,我只讲各章的重点,该注意什么。讲了不少。我眼睛瞄了一下,只见有的人埋头苦写,恨不得记下我说的每一个字。嗯,不错,看来我说的有用。有的人却眼望天花板,心不在焉。怎么回事?我问眼望天花板的人,你们是教什么的?回答是语文啊政治啊地理啊什么的。“那你们怎么来了?”我问。他们只是笑。我笑着轰他们走,他们不动弹。催急了,他们才说是公社书记的意思,给我捧场。这里,农村人把教师高看一眼,是习俗,也是好意。 “咳,捧什么场啊。快走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下了命令,这才都笑着走了。 剩下了三四个老师,都是教数学的了。我问他们有什么问题,喔,这下子提问题的人多了,提个不断。有人刚问了第几页第几题怎么做,我详细讲了一遍。才说完,又一个人让把第几页第几题也给讲一下。从这以后就成了难题答疑会。我一看,干脆把几册书的难题挨个儿讲了一遍,仔仔细细讲了整整两天,却没一个人问我为什么要这样解。临结束时,一个老师拍着厚厚的记录本高兴地说:“这以后讲课就容易了。”我愣住了。敢情是只想从我这儿要个标准答案啊,难道那些老师也基本不懂?离武威城二十里的农村的教育水平就如此之低,其他地方呢?寒心。 现在,要正儿八经教书了。 学校在城东,全城最大的小学,泱泱一千多人,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毕业班都有。本来叫红旗小学。文化革命多年,教育停止发展了,可孩子不断出生。中学人满为患。只得在小学上加中学,俗话带帽。戴了初中的帽子还不够?再戴个高中。改名叫红旗学校。大脑袋,小身子。完全中学的架子,小学的底子,一塌糊涂的水平。 老师都住在学校的后面。有一个小院子,我住南屋,一床一桌一椅一方凳,十平方上下。有四个大学生,一个兰大学文史的,一个甘师大的,两个华侨大学生。 隔着院子,北屋住个女老师,姓任。我一住进来,女任老师就过我屋来聊天。没说两句,我就愣住了。咳,世界就这么小?敢情她就是农宣队里淹死在南营水库的那个同学的姐姐。我和她弟弟,同一所大学毕业,都是农宣队的,年龄不相上下,现在我开始教书了,而她弟弟却……她泪眼莹莹看着我,心里翻腾的惨痛可想而知。 上苍啊,你真残酷,为什么特意把我送到她的面前?为什么要撕开她刚刚结痂的伤口?她已经吃了太多的苦。仁慈点吧,老百姓需要你的庇护。 我去之后不久,又调来两个大学生,一个70届的。区区一个小学,竟然挤了七个大学生,真正匪夷所思。听说是上面在储备人才,准备办新中学了。 当时中学实行是五年制,初中三年高中二年。我教高中毕业班数学。就教这点课?小菜一碟。刚讲了两天,学生就给班主任反映,说他们都懂了我还在那儿反复说。我知道他们基础太差,想多巩固巩固基本知识。文化革命以来,反师道尊严,有的学生很横,把老师不放在眼里。我二话没说,马上加大难度,再没人吭声了。 中学数学背景深远,内容浩大。可深可浅,可多可少。就凭我的数学底子,这点小事算什么? 要期中考试了。这是仅次于期末考试的大事件。 卷子发下去了,学生在安静答题。忽然,我看到一个女生的眼神有些慌乱。我疾步走过去,抓起试卷,啊,下面满满一大张纸写满了字,她在直接往试卷上抄。我大声说:“不准作弊。”话音刚落,满地纸团乱跑。甚至纸团满天飞。我挨个查夹带。第一排有个女生学习不好,却没有违规东西,奇怪。旁边人努努嘴,我掳起她的袖子,啊?一个饭票大小的的本子,用皮筋拴在胳膊上,用时拉出来,老师过来了,一松手,自动弹回。我气愤。她爸爸就在校门口水站卖水,一分钱一桶,能挣几个钱?她却这样念书。唉。 正碰上抓战备,到处挖地道。轮到我的班挖地道了。我下去地道一看,心马上悬了起来。地道有一人高,一米左右宽,可以走人。最可怕的是,都是无法承受剪力的沙土夹小石头,稍有点斜向力就得垮。个别地方用砖砌了点防护层,大部分地道就那么裸露着,塌方,随时可能发生。我担心极了,却没有一点办法。正是913事件后,革命形势高涨,哪里容得下异样语言。我敢说沙土地不能挖地道?我能说这样干不行?我整天提着心吊着胆,战战栗栗看着倒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剑,它什么时候会落下?万幸啊万幸,总算熬过去了。 红旗小学有个食堂,很小,只有一个炊事员,姓唐,一个小个子干瘪老汉,给我和四五个家在农村的男老师做饭,兼给全校老师烧开水。饭菜便宜,很一般,好歹能吃饱就行。有一天中午吃的是馒头萝卜菜汤,大家猛灌一气。萝卜化食,下午肚子早早饿了,晚饭点一到就赶快去食堂。一看,是人见人恨的钢丝面!大伙儿这个气啊。好你个唐老汉,晚上你安排吃钢丝面了,就先让我们中午喝萝卜汤,有这么坏的人吗?唐老汉咧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我不先把你们的肚子透透,那钢丝面谁吃?” 家在农村的男老师爱和唐老汉开亦荤亦素的玩笑,问唐老汉年轻时逛窑子的事。唐老汉总不怀好意地胡说一气,脸上满是捉弄人的奸笑。 (待续) 十六年前的国庆五一“黄金周”,我与“法官”等人去陕甘川交界的陕西宁强青木川逛,也就是电视剧《一代枭雄》中主人公的故乡。在他当年创办的学校教室里,给六年级娃们上过一节分数综合应用题的课。校长、教师、“法官”等人旁听,娃们那个认真啊。那张照片我记不清放到哪儿了。 甘宁交界处大山里一个叫茨湾的比较原始的聚落,三个小姐弟。其中左边的那个女娃和他弟弟同上一年级。背后隔着一条大沟可见的窑洞就是她们的学堂。今天她们一定迈入了当年昼思夜想的山外大天地,加入了打工大军的行列。能吃苦耐劳是毫无疑问的,可以想象她们所从事的行业。走出去了,狗年春节一定也回到这里探望她们那兼母亲的父亲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月是故乡明”,因为那里有割不舍的亲情和童年的记忆...... 城里的娃们太幸福了,但最终能否成才等待他们的还是拼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