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掌声的征途》之十

孜佩 · 发表于 2018-3-9 13:37:41

《没有掌声的征途》之十

作者：江宛柳

江宛柳，解放军报记者，先后任《解放军文艺》和《昆仑》杂志编辑，《军营文化天地》副主编。业余从事报告文学、散文创作，以当代军旅题材报告文学为主要创作方向。其中多篇报告文学获奖，本篇获第六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和首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

看到无名无利你就准备跳槽？商人可以，学者也可以，但军人不可以，军人要安贫乐道

邬援军的坦克旅，连续3年被军区评为军事训练先进单位，先后两年被军区评为管理工作先进单位，连续4年被集团军评为后勤工作或技术工作先进单位。
1995年6月，邬援军上了解放军报。军报在头版头条位置登了宣传他立志基层为党带兵的文章。
亲戚朋友们都看到了。一时观感纷纷，赞扬的有，鼓励的有，不屑的也有。有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在北京大机关身居要职的朋友打来电话说：“当典型啦？不还是个旅长嘛！”话虽无恶意，却也不是顺耳之音。若比官位级衔，邬援军确实自认不如，童年的朋友、同年的兵，就有人已经扛上了金灿灿的将军牌子。那些当初干得不如他、脱了军装到地方的人，眼下也是发财的发财，出国的出国。
邬援军才不疏志不浅，却背潮流而行，一头扎到基层，团5年，旅5年，转眼10年过去了。即使你不图名不图利，也总是希望自己的追求和付出能得到承认。这10年里，他眼看着许多人越他而过，仅在旅长任上，就配了3任政委！其中的一个已经到了军的位置。任何人身在他的处境，都不能不被搅起内心的波澜。
但从没有人听到过邬援军谈及这个话题，甚至从没有见过他一丝情绪上的波动。回武汉休假，父亲试探着问过他，他很简单也很平静地说：“爸爸，你放心，我能正确对待。”父亲点头。他走后，父亲深感宽慰地对母亲说：“儿子大了，自己的路，知道怎么走。”
同龄朋友们有许多人不理解他，说你干基层又苦又累，连家也不要，究竟图的是什么？
说起家，这倒是邬援军唯一不能理直气壮的话题。
他欠了妻子和儿子多年的感情债。有什么办法，中国大多数野战部队的军官不都如此！不错，师级干部家属完全可以随军，可一个“随军”二字是能够打开家庭团圆之门的钥匙？今天的妇女，有知识有文化有事业的越来越多，也就有她们自己独立的社会地位和人格。妻子王亚利就是如此。她转业后在国家科协搞外事工作，干得很出色，若随他到这个山沟里来，事业就得彻底丢掉。丢了事业换一个完整的家庭，别说王亚利不干，他也认为不是上策。再说他是知识型的新一代军官，他明白，家庭观念是现代军人所应具备的良好素质之一，这其中就包括了尊重爱护妻子的事业选择。
于是，他们结婚18年，两地分居14年。这14年的家庭生活，全靠一年一度的探亲、休假来连接。而他是团长、旅长，往往没有时间休假，有时两年加起来，还休不满20天。最苦的是妻子，她要探亲，在单位请假先就是一难。单位里只有她一个军属，她的休探亲假，在不需要休假的人眼里就成了一种奢侈，人家就会说：“你怎么又要休假？叫你们老邬回来嘛！”让她回答什么好呢？家中没有军人的同事怎么能理解其中的苦辣酸甜？更有人就干脆劝她说：“找这么个丈夫有什么好？见不到靠不上，蹬了他算了！”
当然王亚利不去理会这种“劝告”，可见不到靠不上，却是真的。从转业回来开始，她就找工作自己跑，工作中受了委屈自己解脱，病了自己照顾自己，儿子生活、学习自己管……她是办公室主任，工作要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外事活动还得打扮得神采奕奕，总之她必须是事业和家庭全天候的能手。这实际上很难，她每遇出席外事活动和会议，就不能按时回家，儿子毛毛就得独自弄饭吃。有一次她回家刚进楼道，邻居就冲她大喊：“快看看你们家的烟啊！”她迅速奔进家门，才知道那是儿子把锅里的油烧着了。
1991年，王亚利被国家科协派到日本，去当驻东京办事处的副总代表，管理几百名中国进修生。这一走，刚上初中的儿子怎么办？虽然北京有他的外公外婆，可老人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哪里管得了调皮捣蛋的外孙。商量了一番，邬援军决定把儿子带到部队去。这样，毛毛就转到了坦克旅驻地的一所中学借读。当旅长的爸爸原是想借此机会尽一尽做父亲的责任，可事实上身不由已，偌大个部队要他操心，根本没有时间管儿子。一年后，王亚利休假回国，才惊讶地得知，生来相当聪明的儿子，期中考试8门功课6门不及格！只好一咬牙，还是把毛毛送回了北京外婆家。
尽管邬援军力所能及地尽着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隔一两天就往家打一个电话，问寒问暖；儿子15岁生日，他本来没空休假，却硬挤出两天假赶回北京来给儿子过生日；儿子考高中，正值部队全训，他要请假回家，军长问他怎么想的，他说：“部队年年训，儿子考高中可就这一回，关系到孩子前途命运的节骨眼上，我还是靠前指挥好。”军长痛痛快快地说：“回去吧！”
尽管王亚利顶住各路朋友苦口婆心“不能两地分居”的劝告，难得这般理解他支持他，把整个后方基地都管起来，让他放开干，不要有后顾之忧……，可毕竟这一切是多么难啊！王亚利也有过动摇的时候，也悄悄地让她在国家各大部的朋友为邬援军找个好位子。但邬援军始终初衷不改。

其实如果他想走，那天地简直太宽了。穿着军装，脱了军装，走出坦克旅都有坦途。

父亲当年的老上级、老战友、老部下，今天身名显赫、官居要职的不在少数。老岳父离休前也是大区一级的部队领导，和父亲一样，也是当年的战友遍京城，都是枪林弹雨里的生死之交，如今只要愿意，一句话，往哪调不是举手之劳。眼下多少人跑官要官，挖山打洞，愁的就是没有这样的关系。父亲母亲也曾经让他回北京时去看看这些伯伯叔叔，别时间长了疏远了感情。可他硬是谁家也不去。他说：“靠父母没出息，要靠就靠自己的真本事！”这句话让今天的很多人不能理解。社会奉行关系学不说，在人们心目中，干部子弟往往继承的是父辈的特权，就是实权没有了，也还有“余热”在。可邬援军继承的是父辈的血脉。在不伸手要官的特点上，他酷似父亲。父亲当年在军一级位子上一下干了20年，这里面有种种因素，也有种种本来可以轻松上去的机会。例如“四人帮”之一的王洪文，抗美援朝时在父亲的师里当公务员，父亲还多次指导过他的学习。1973年，当了副主席的王洪文到杭州视察，传话要见当时在那里驻防任军长的邬兰亭。父亲不去，王洪文再次传话，父亲还是不去。这个在别人看来是天赐的良机被父亲失去了不说，父亲还被王洪文斥为“政治上不行”。如今想起这些故事，父亲就说，他的这种倔毛病都被援军学去了。
也有朋友劝邬援军干脆脱军装，都什么时代了，放着发大财的机会不抓住，还硬守着山沟不肯走，太不明智了。朋友建议他加盟两个弟弟的公司，凭他的知识、才学、管理能力，同两个杰出的兄弟合作，那简直是最佳“黄金组合”！这当然是一条很现实也很理想的路，这位出主意的朋友自己就先加盟了进去，也的确很快就发了财。但邬援军硬是丝毫也不动心。
他说他内心里有很多中国儒家传统的忠孝思想。他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得，三年自然灾害时他正读小学，那时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到处是贫病和饥饿，可他所在的浙江省军区西湖小学的孩子们没有一个人体会过挨饿的滋味，甚至连粗粮都很少吃过。曾经扛过大尉军衔的班主任老师告诉他们：全军区的官兵为了这些孩子，每人每月省下一两粮。这使他感到了一种超乎于来自父母的温暖，并且这温暖像一粒种子深深地种在了他的心里。是部队哺育他长大，是部队给了他今天的学识和才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年看当兵是条好出路就抢着当兵，如今看外面都发财了就脱了军装去发财，这起码是不道德的。在这样的时代当兵，确实无名无利可图，那么你就跳槽？商人可以，学者也可以，但军人不可以，军人要安贫乐道。
他坚守军人职业，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他认为一个人在一个岗位上停留20年，就是个很了不起的积累。他已经有将近3个10年在基层度过了。这30年的积累是非常难得的，有多少风风雨雨，多少知识、经验和教训，这么宝贵的获得怎么能轻易放弃！世界上无论做什么事，要想做好，贵在执着，当一个好军人也是如此。
他也知道，一个高干子弟在今天这样的时代坚持扎根军队基层，你必须面对多少误解，多少偏见，多少诱惑，你苦干实干的同时，必须不去在意你的同类在上面办出几件丑闻的连锁效应。
父亲曾经对他们说过：“我们的孩子们，就像在大海游泳，从此岸游到彼岸，有的淹掉了，有的没多大出息退了回去。我相信我的孩子没有这样的。”他记得父亲病重的时候，他为父亲擦澡，一遍遍触到父亲身上的伤疤，眼泪就总想掉下来。父亲曾经为之付出鲜血的，该是多么沉重的不可轻易丢失的东西。还不只是父亲，他的爷爷是大革命时期的老共产党员，被白匪杀了；奶奶被国民党抓起来绑在大树上，烧红的铁棒从她心脏穿过；大姑妈也被国民党当作“匪属”杀害；带着父亲参加红军的伯父在长征途中打腊子口时牺牲了……这个特别的家庭履历，使他更真切地感受到了这身军装所背负的使命的份量。

有一回父亲问他：“如果真的打起来了，你怎么办？”他说：“我第一个冲上去。”
父亲笑了，是一个老军人看到了后继有人而发自内心的笑。

坦克旅的官兵都记得旅长送给全旅军人的一句话：“当个军人，不是名，不是利，不是官，而是自己追求的事业，一旦国家用到你的时候，你就像一把锋利的尖刀，攻必克，战必胜，那么这个军人就是最自豪的。”
坦克旅的官兵还知道，旅长最爱唱的歌是《当兵的历史》。这个歌差不多成了坦克旅的旅歌。旅里有规定：新兵入伍唱：“十八岁，十八岁，我参军到部队……”老兵退伍唱：“二十岁，二十岁，我马上要离队……”旅里组织卡拉ＯＫ比赛，只要旅长来，肯定唱这支歌，他的声音不算优美，却宏亮，有一种感染力，只要他一唱，全旅官兵就像被施了魔法，肯定跟着唱，唱得气吞山河，每个唱着的人就会感到浑身激荡着一腔军人才有的热血和豪情。
邬援军说，这辈子他是不打算脱下这身军装了，尽管这寂寞的征途上还会有许多更艰难的答卷等待他去完成。他说，中国的军人中总要有人去面对这些答卷，他就是其中的一个。
当邬援军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他也会偶然想一想他的军旅征途的归宿。
他看过许多外国名将葬礼的录相片，那些场面异常激动人心，那是一个优秀军人最后所获得的荣誉。他对妻子王亚利说：“将来我死的时候，希望能盖一面共和国国旗，再吹一遍熄灯号……”王亚利笑着打断他：“别乱讲……”可眼里的泪差一点就掉了下来。

(全文完)

写于一九九五年秋北京